明月出苍山 第四十章 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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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进了清风楼的事,很快传遍了曾家大院。

消息最先是曾账房说出来的。火把节那天,正值刘大麻子的闺女满月,曾家的下人,都被请去喝满月酒。酒过三旬,曾账房脸上的酒糟鼻更红了,半眯着眼,抱起襁褓里小闺女逗弄着:“还是丫头好啊,只要生得俊,一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跟着他爹,也就是在火房里喝风的命!”刘大麻子家的女人低声咕哝着。曾账房圆睁了眼睛驳斥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呐!想当初,木兰也就个火房里的小丫头,你看现在,做了二少爷的大丫鬟了,月例十两!整整十两啊!”转头拍着余管家的肩,语气就有些忿忿了:“瞧瞧,老哥你我,在曾家干了七八年,累得老骨头散架,也没挣到这个价呢。”

下人们听到十两银子,无不震动,纷纷议论起早上木兰穿戴簇新的俏丽模样,俨然是主子气派。余管家倒了杯酒递过去,道:“各有各的命,老哥莫要抱怨了,来,接着喝酒。”曾账房接过酒杯抿了一口,模着颌下的短髯摇头晃脑地道:“亏得当初得了高人提点,我可没薄待过木兰,但愿这丫头懂得记恩吧。”这话让余管家上了心。当晚,曾账房喝得熏然大醉,是被余管家亲手扶回家的。

木腾和淳于,救出黎骆公连夜进苍山了。那一把大火,成功扰乱了军营,木腾一行换了军营服色,大模大样地挨间查询,果然在地牢里发现了黎骆公。这个可敬的老人,自从落入敌手起,立即毒哑了喉咙,刺穿了耳膜。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段沐风再有手段也是枉然,多年来拿他无可奈何。出了牢笼,摆布亦从大火中尾随而至,见着主人耳鬓厮磨地好一阵亲热。黎骆公热泪滚滚,当晚,在茅屋内从金丝猴体内取出了一枚玉瓣。自此,玉菩提五得其三,复国大计终于露出了一线曙光。

隔日,红姑唤了成衣铺的人来,按大丫鬟的份例,为木兰重新制了四季衣裳,又赏了环佩首饰等。院子里的下人,相互露出会心的神色:木兰更为姨娘,那是早晚的事。

“这丫头,是个一点就透的伶俐人儿。”四夫人在二夫人面前夸奖说。木兰确实不一样了,在院里,娇花妩柳般逶逦穿行,胸腰挺拔,身姿妙曼。她不再掩饰自己的美丽,一任轻罗绣裙飘摇,落落大方地面对各种惊艳注目。就连每日的习练,亦由被动接受,变为主动探询,从梳洗到穿戴,从仪态到谈吐,无不一点一滴地仔细揣摩。仿佛……有什么在少女体内成长,绽放出别样的光华。

午后阳光晴好,木兰带了樱桃到芳春庭,红玛瑙般的樱桃,盛在白玉盘里,颗颗沁人心脾。四夫人雪白的指尖拈起一颗,放到唇边,若有所思地道:“我怎么觉得,你突然就开窍了呢?”身后为她编发的木兰,妩媚地笑了:先是长睫一扫,水晶似的眸子些微斜睨,透出两泓潋滟水光,慢慢才弯起唇角:“夫人不是说过,男人的心,最是善变。我若不下功夫,如何能讨得二少爷的欢爱?”

那样刻骨撩人的笑容,就连四夫人都看怔了,含在嘴里的樱桃久久不动,赞道:“你学得很快……很好!”又拈起一颗樱桃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你家原是从扬州来的?”少女的语气便隐约有了委屈,“我爹原也出自大户,扬州望云门外的穆家,开着好大的绸缎庄呢。可惜,我娘出身贫门,爹为娶我娘弃家出走,好些年没音讯了。”军师每年都花钱打点穆家,连远房亲戚都没有疏忽,四夫人着人去问,也断不会有破绽。少女又有些儿忧心地道:“我爹身有秀才功名,可惜在大理时运不济,又染上了顽疾,如今带着弟弟去扬州投亲了,但愿……穆家还能顾念旧情吧。”

“你爹既有功名,想来你也识得字吧?”“爹只粗略教了我一点,大部分心思都在教习弟弟呢”。少女微微撅起了嘴:“爹说,这里是南蛮荒地,不如扬州重才,这次回去也是为了给弟弟觅个好先生。”四夫人一声轻笑:“你爹说得对,大理就是南蛮末化,识字的女子很少。在京都,即使是青楼卖笑的女子,亦得有才情,巧妆扮,擅风月,缺一不可,否则在烟花楼台中就是微不足道的芥粒一枚。”

柳媚娘,绝不是那一枚无名芥粒,必定是群芳中一道耀眼光华。木兰暗忖着,一络络乌发在手下翻飞,很快梳好了一个九鬟髻。镜中人看着高耸的青丝笑了:“怪道你比别人伶俐,原是和出身有关,省得我再教你识字了。”说罢袅袅起身,依次放下长窗上卷起的厚重纬幔。阳光一寸寸地消减,室内暗了下来,宽大明亮的寝居,瞬时变成了幽远静谧的夜晚。四夫人笑得媚意横生:“你该习练风月情事了。”

合欢香在鼎内氤氲,床上纱幔垂曳,空气中弥漫着无限暧昧的气息。四夫人点亮左右两盏绯色荷花灯,须臾,墙上出现了那尊欢喜佛投下的巨大剪影,恍如一对真人大小的男女正行。顿时,少女满面潮红地不知如何自持。四夫人自箱齊中取出一个长形锦盒,小心地解开插绡,嗔道:“你过来看仔细了。”木兰眼波往里一扫,更是耳热心跳地说不出话来。

锦盒丝缎铺底,分作上下两层,总共放了二十四对精致的玉雕人儿,姿态迥异地作各式之状。玉雕仅半拳大小,缕刻得栩栩如生,面目,神情,姿态俱不一样,处玲珑浮凸,细致入微,让人看得血脉贲涨。

四夫人的声音悠远迷离,仿佛自天际传来:“兰房湿处两鸳鸯,交颈为欢活生香。这套鸳鸯秘谱,取自《玄女经》二十四式,每对男女两根凑合,有机可动,从中可见九势,六状,十动,五征。招式各有其名,谓龙翻、虎步,猿博、蝉附、龟腾、凤翔、鱼接……如今你还是处子,别的我也多说无益,拿了这套画文册谱自个揣摩去吧。”说罢从箱底取出一套发黄的册子递过去。

少女细不可闻地嘤咛应了一声,别有一番楚楚娇羞的风韵。四夫人噗哧一笑,伸出纤葱似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颌道:“别怕,等你食髓知味,自然就能领会男女情事间的妙趣了,到时,恐怕还要来求教于我呢。”原想少女必定是嗫嚅无话,不料,木兰却期期艾艾地抬头道:“奴婢……还有一事不明。每个月……咱们女子,总有几天身子不方便……又该作何应对呢?”

“你这妮子想得长远啊,倒叫我小看了。”四夫人笑得花枝乱颤,语气却大为嘉许:“问得好!那几天最是紧要,男人总是趁机风流偷腥,一旦尝了别的滋味,心思就难收复了,此时的功夫至关重要。”指了床头的几案道:“你去把那玳瑁红盒拿来。”“

红盒四面缕刻着图画,细瞧,原也是各式奇巧:马上行素、账底就势、攀树承欢……看得木兰又是心头突突一跳。盒子不大,入手甚为沉重,四夫人不紧不慢地打开,里面放了各式没见过的物件:丝绸和娟做的柔软掸子,中空灌了水银的金球,嵌着花环的螺纹短鞭……林林总总,想来不是什么好物。

“这叫金刚杵,为密宗佛教的法器。”四夫人取出一件物事说。那根金刚杵圆柄尖头,形如男根,顶端镶了一颗硕大宝石。木兰臊得脸色绯红,她打小为柱儿沐浴换衣,其间的含义还是懂的。四夫人附耳过来,如此这般的解说一番,少女俏脸生晕,强忍了羞怯点头称是。

直至黄昏,木兰才蹙着眉头出了芳春庭,口腔里一阵火辣辣地疼痛,舌根似乎都要麻木了。这男女间的风月情事,竟是比梳洗妆扮难上了百倍。四夫人的习教十分苛刻,柔软的樱桃衔进嘴里,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吐出时已用舌尖在樱桃梗上打了一个结,果肉却晶莹完好。木兰试了两个时辰,那樱桃何其娇女敕,在口中滑溜溜地滚来滚去,舌尖稍一用力,或是碰着唇齿,立时汁水四溅。少女带来的一篮樱桃都用完了,也只算勉强能成,难怪四夫人要吩咐她多买些来。并且,听那口气,难学的还在后头。

再难,她也要学!也许这就是将来自救的法子。火把节的一晚,彻底颠覆了少女的心性,木兰再也不敢大意了,曾经的山盟海誓可以瞬时烟消云散,谁能保证曾振南就会对她心无二鹜?段兆言为了复仇放弃了健全的肢体,她又有什么不能为南诏放弃?即使是她的身体……必要时,亦可以成为最大的武器!上天给了她美丽的容颜,那么,她应当把这份美丽当作武器发挥到极致,绝不做苍空幻海中的一粒芥粒。

观月轩的月洞门前,有个小身影在远远眺望,看见木兰便飞奔过来,一头扑在少女的怀里。木兰吓一大跳,急问道:“可是院里出了事?”苗苗一句话不说,只是一串串地往下掉眼泪。木兰随即明白过来,小丫头听说了她要去清风楼的事,正伤心得不行呢。

“不怕,不怕,我又没离开曾家,见天就回来看你。”少女蹲,为苗苗拭擦着泪水,看着那哭得红红的眼眶,心里也是酸酸的。在这院里,她就是小女孩的依靠,是苗苗唯一的亲情和慰藉啊!木兰将那小身子揽紧一点,贴着她的耳朵边细语:“告诉你一个秘密,终有一天,姐姐会为你报仇的!”苗苗惊跳起来,啊啊比划着,她不要木兰去冒险,不准她接近那只野兽。

木兰目光晶亮地看定她:“苗苗啊,你要懂得,再强大的敌人也有弱点,就像打蛇要打七寸。姐姐去清风楼,就是为了找到这种机会,只要咱们耐着性子等待,总会有报仇的一天。你明白吗?”。苗苗点着头,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明白,泪水在眼睛里转来转去,却强忍着不掉下来。“好孩子,姐姐以后还有好多事要你做呢。”木兰小声地一句句交待,苗苗仔细听着,小脑瓜像捣蒜般点过不停。

观月轩里已用过了晚膳,琬玉正在书房打坐念经,木兰便先退下回房了。喜鹊为她留了菜,少女舌齿俱痛,摆摆手说不吃了。喜鹊本来有话要说,见她一脸倦意,以为是在芳春庭里受了委屈,收了话头关切地道:“怎么四夫人见天地使唤你?可是在那边累着了?”

木兰叹了口气,搪塞道:“大夫人说二少爷喜欢音律,命了四夫人教我弹筝,以后才能为二少爷解闷哪。唉,明儿还要出去买筝呢,累死人了。”喜鹊听了,不像往日那般叽喳取笑,反而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木兰便瞪了她道:“有话便说,难道你也和别人一样,听说了我那十两月例就生分了?”喜鹊不悦地撅起了嘴,“你知道我的性子,断不会为了这个生分。再说,我早就知道你会进清风楼的,若是以前,我必然为你高兴得不行……”正说着,苗苗进屋来了,比划说琬玉找她。木兰起身道:“一会回来再说,我还要问你卢月的事呢。”喜鹊应了一声,笑容分明有些儿勉强。

进了书房,琬玉先问她吃饭没,木兰苦笑道:“装了一肚子樱桃,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思。”琬玉指了指火房:“曲大娘特意酿了酸梅汤呢,保管你喝了开胃。”说着吩咐苗苗去取来。小丫头一走,琬玉就压低了声音:“今天余管家来了,说了一件奇怪的事。说是约莫大半年前,有人向曾账房打听过你,还悄悄进府看过你的模样。”“那人是谁?”琬玉摇摇头:“不知道,听曾账房形容,是个穿戴讲究的老头,还塞了他一块佩玉。”

“大半年前?那会我刚进宜香院,尚不知道你我的身世呢。”木兰沉呤着,委实猜不出是谁,“可否让余管家设法拿到那块佩玉看看?”“曾大头说卖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木兰微有些失望。琬玉又道:“此外,余管家照你吩咐,暗暗去了宗祠查验,秘道的机关出口都灌了铅,确是不能用了。段奕不可能天天着人守着秘道,只能封毁了之。对了,你在四夫人那边如何,可有发现?段奕……果真是和她私通?”

听到这个名字,少女心里一阵反胃,强打起精神细述:“四夫人如厕时,我大略察看过,床上床下都模过了,不像有机关的模样,也许在别的房间。或者……我们的猜测错了,她不是由房内的秘道出入幽会。”琬玉蹙起了眉头,“奇怪了,余管家仔细盘问过守门小厮,软硬法子全使了,都说那几晚没有任何人进出。若无外人相助,她如何出得了大院的高墙?”

木兰想的是另一个疑问:“四夫人不吝功夫,每日煞费苦心地栽陪我,是决心要我长留清风楼做她的耳目。我仔细琢磨过,她从天香楼艳开始下功夫,千方百计接近老爷子,又如愿当了宠妾,几年了还是没拿到暗帐,一定是曾慧义防范得严密。你说,账簿上能有什么秘密呢,值得曾慧义这样死守严防?”

琬玉神色也很迷惑:“余管家也说了,他找曾大头拿了账册仔细看过,跟四夫人说的差不多,每年只好二十万上下的盈余,曾家存到钱庄的银票也正好是这个数目。我实在想不通,老头子为何要做两本账簿来隐藏收入,那些巨额钱财都用到哪里去了呢?”

“不知为甚,我有一种感觉,账簿里一定有至大的秘密。”木兰沉了脸色,声音明澈坚定:“柳媚娘,这个女人大有文章,当让军师派人到京都查她的来历。你这就写信传出去,对了,嘱咐军师重新打点扬州穆家,务求稳妥!”

灯火下的木兰,眉宇间俨然帝王气度,简单几句便有让人安心的力量。琬玉隐隐觉得,经历了火把节的决裂,木兰有了本质的改变,体内失去了某种柔软,长出了更多的坚硬。仿佛从一朵清幽无名的雪莲,化身为妙丽璀璨的罂粟,那感觉……复杂而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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