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苍山 第四十八章 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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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的信是琬玉借出府之机,从万和春茶楼顺道捎回的。琬玉向来行事慎重,院里只有她吃梨膏丸,密信装入空丸再用白蜡封妥,旁人不仅无从窥看,动没动手脚也一眼便知。

木兰压抑住激动,急切地展开细看,军师带着柱儿进山后,事情繁多,一直没有来过书信。分离不过廖廖几日,少女已感觉何其漫长,思念和牵挂与日俱增,她尤其担心柱儿,生怕那双稚嬾的肩膀担不起如斯大任。

两张信签,正反两面都写满了细密小楷,赵清云详细描述了山里的各种情形。少主归来,马龙雪山一片沸腾,老少将士相拥而泣,都说南诏有了王嗣血脉,不再群龙无首终日怅惘,何况,郡主即将成年,不日也来苍山聚合,复国大计指日可待。玉局和佛顶两处据点收到消息后,妇孺老幼从秘道携手相牵赶来,苍山的万余子民汇聚一堂,星斗满天,火光雄雄,洗龙潭第一次空前盛况。说起柱儿,军师言词之间万般欣慰,感叹十年的苦心教诲总算没有白费。明了身世的柱儿,恢复了木诏的本名,一夜之间好象长大了,眉宇间少了稚气,多了忧思,白日勤勉习武,夜间读书不掇,言行举止格外凝重,霍然生出一种与年龄全不相符的沉稳。临别时,木兰那番意味深长的告诫,弟弟是真的听懂了。次夜,洗龙潭燃起了堆堆大篝火,方圆几里全是攒动的人群。军士们通宵不歇,连夜赶建了神堂大庙,天当脊,地作墙,庙堂虽然简陋,气氛却是异常庄严。柱儿坐在大案后一脸严肃穆,左右立日月双神,中间是先王列袓,一块块朱漆灵牌被篝火映得灼灼夺目。军师念完铭文后,少主洗手焚香,拜日月,祭祖先,对钰王母妃的牌位行九叩之礼,含泪把三碗血酒撒进洗龙潭水,歃血立誓收复南诏!群情激荡了,每一双眼睛都燃烧着两簇火焰,人人誓死与少主血战复国,“诏王万岁”的声音此起彼复,如松涛般阵阵翻涌,洋溢着豪情壮志!木兰想象着那样的胜景,心田渐渐有热流涌动,又是一阵潸然泪下,混合着感动和骄傲的复杂情绪。她擦了擦眼睛,继续往下看。军师词锋一转,说起苍山的民生清苦,形势就不容乐观了。当年,退进苍山的仅两千将士,所带妇孺却有四千余人,全是南诏忠良的孤孀后代,加上后来幸存将士陆续进山会合,总共达到了八千人口。八千人的吃穿住行,基本从刀耕火种起步,将士狩猎捕食,妇孺采桑纺麻,情形十分艰苦。随着近十年人口繁衍,淳于将军在玉局雪山和和佛顶雪山新设了据点,开拓粮田,圈养家禽,生产技艺较以前成熟,自给自足总算不成问题。但毕竟地处高山,除了洗龙潭气候温和,其余都是高寒地带,不容易大规模栽种谷物,每年的成粮有限。一旦开战,囤积的粮草则远远不够。军制方面,更是十分落后。退进苍山的步兵居多,使用的乃是镞箭弓弩等冷兵器,缺乏相应的飞骑车船,且原有的装备老旧,盔甲翎铠,大多不堪再用。前几战扼守地利只守不攻,步兵还勉力可支这几年段沐风历行治军,装备精良,如果苍山将士不及时更换军备,加上消息闭塞,根本无法与梁存山购置的青铜火铳对战。要说珍稀资源,莽莽苍山不缺奇珍矿石,难在大型开采都要搬山凿路,出动马帮来往运输,那样无异自暴行踪。所以,银钱来源仅有两项:一是采集药材,二是硝制毛皮,这两项相对简单,妇孺皆可入手。每隔几日,便由专人沿马龙雪山的暗河出入,用渔船运到集市上换卖,顺道购回必需的油盐器物,剩余收入累计入库,全部用于设立暗哨,四处打探消息等。虽然军师没有明说,木兰已经意识到,苍山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是短少银两,甚至到了捉肘见襟的地步!例如这一次,军师派人去京都查证柳媚娘的来历,以及到扬州打点穆家,两个探子快马车船,一来一回路费就得几百两,如要打通关节,则花费更多。加上设在各地的明岗暗哨,每日花销也不少,需要多少药材毛皮才换得来足够的银钱,哪里还有余力更换军备?临别前,赵清云留了一千两银票,木兰如今才感觉分量沉重。她一想到苍山子民节衣缩食,民生和军备都暨待解决,心里便有如两块巨石压顶,沉甸甸的倍感压力。今天这趟出门,令她着实开了眼界,做生意除了本钱庞大,亦得像霞姨那样独树一帜,别具匠心才行。要是有什么赚钱的法子,能够因地制宜,独辟蹊径,让苍山月兑离困境就好了。最后,军师谈及段兆言与木兰订盟一事,忧心反而多过惊喜。赵清云高屋建瓴,一眼看出世子的意图——他打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段兆言深怀父兄血仇,起先关注段奕,甚至对他喜欢的婢女动了杀心,不惜豢养一条双头怪蛇来噬咬。后来知晓了木兰的身份,段兆言心思转变得极快,要想报仇,他只能和木兰一样,唯有重金请来他国派兵相助,才能从段沐风手里夺回权力。一枚玉瓣放在他手里也是徒然,倒不如利用郡主找到宝藏后再图谋取!对于段兆言这枚玉瓣的来历,军师可以断定,当年的送玉人中,必有一人被他捕获了。他手下网罗了南疆蛊士,催心吐言轻而易举,只要暗中关注琬玉,郡主早迟会跳进视野。鉴于世子对内情了解得如此细微,简直到可怖的地步,赵清云做了一个大胆猜测:落在他手里的不是玄天国师,便是三夫人木琴!两者都和钰妃熟悉,故而认得深肖其母的木兰。三夫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琬玉又有预感说母亲没死,似乎可能性更大一些。看到这里,木兰手心微微出了汗。如果三夫人真的活着,只怕也是生不如死吧,对琬玉来说是幸还是不幸运?军师嘱咐她将计就计,尽量和世子多打交道,争取从中找到些端倪。同时,苍山也会加派人手找寻玄天,到各大寺院打听鸠智的下落。只有找到经书,才能确凿知道当年的四个送玉人,跟着线索继续追查。末了,赵清云又再三叮嘱她小心行事,谨慎和四夫人周旋,等着京都探子回传消息,莫要轻易涉险。木兰坐着忖度了一番,才折开另一个蜡丸。琬玉写了两件事,第一桩是交待卢飞去查锦花窑红玉的下落,对方应得干脆利落,打包票说十天之内必有回信,立时就出去查访了。第二桩事行文较长,基本是复述卢月的原话。据琬玉观察,似乎卢月的话听来不假,个中情形却是大有猫腻。照卢月所说,自打她一颗芳心系到二少爷身上,便思前想后,琢磨如何委婉表达。清明节前,二少爷兴头冲冲,亲自给琬玉送两匣曲觞春过来,临走把扇子落下了。卢月觉得这是个机会,带上鸳鸯戏水香囊,借着归还扇子的由头去了清风楼,趁墨砚不注意的当儿,她大着胆子把香囊放进了画箱,籍以试探二少爷作何反应。如果少爷对她有情,自然会猜她所为,拿着香囊来问她,到时再一诉衷情。反之,以他温厚的性情,最多默不作声就此罢了,断不会禀告二夫人处置。香囊放入画箱后,卢月惴惴不安,整晚辗转反侧千思百想。次日,二少爷出府踏青,到大觉寺画桃花去了,一整日不在院里,卢月无精打采,咬着手娟捱过了白天。黄昏时分,墨砚奉命送桃花糕来,说是二少爷作画累了,特意嘱咐小姐要趁鲜品尝,隔了夜怕吃不出桃花的清甜。琬玉依旧淡淡的,看了一眼便去佛龛焚香念经,卢月藏着心事,悄悄把点心匣子打开察看。果然,匣内有张对折便签,正是二少爷常使的澄心堂纸,写着今晚让她暗留院门,夜半过来会她。卢月又惊又喜,一颗心定下来等待夜半,院门侧边有间小屋,向来卢月和喜鹊谁守夜谁住,今晚恰巧是她轮值。子时刚过,宜香院里一片静寂,卢月轻手轻脚把门闩移开,回了小屋虚掩房门,也不敢点灯,独自坐在黑暗中发呆,一边凝神听着鼓楼更声,一边胡思乱想等下见了二少爷该说些什么。约模两更时分,院门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似有似无,卢月正待起身,一道暗影已经闪身进来,双手一环,急切地抱住了她的身子。鼻端传来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是二少爷长年作画,衣衫上沾染的书墨香气,仔细闻,还有一股陌生的香味,也许是今日在桃林中沾染的花香,有些甜腻,却又让人舍不得不闻。卢月浑身酥麻,娇软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迷迷糊糊的,任由对方把自已放到了炕上。年轻男子的气息潮水般包围过来,二少爷比想象中的还要热切,激吻雨点般落在躯体上,每一个抚模如同花瓣一般温柔,每一句低语好像春风那样撩人。他说他喜欢了卢月好久,梦里常与她牵手缱绻,要她耐心等候,等到小姐出阁就讨她去清风楼,日后必给她名分。卢月听得双颊热烫,融化成了一滴春天的蜜,任由对方姿意索取,自己也好象升上了云端。天亮了,卢月从眩晕的潮水中醒来,二少爷不知何时离开了,一团暗红的血迹证明了昨夜的疯狂,卢月捂住脸,流下了幸福和感伤的泪水,这是她一生中,记忆最为美好的一晚!喜鹊起身时,卢月已经清洗毕被褥,正在哼着小曲打扫庭院,眉目似乎有什么不同,却又让人说不分明。此后,二少爷再也没夜半找她,白日偶尔过来,也像往常般说说笑笑,态度落落大方。卢月心里含羞带喜,表面却比以前更矜持了,自己身子都给了他,早迟要进入清风楼的,就照他所言耐心等待小姐出阁吧。过了一阵,该来的月信没来,卢月心里便有些着慌,知道那一晚暗结了珠胎。她急着想告诉二少爷,偏偏小姐刚订了婚约,宜香院里成日人来人往,曾振南也来得少了。好不容易见着一回,总有外人在场,没有机会启齿。如此耽搁下去,就有了二夫人把她卖入烟花巷的祸事。起初,卢月还盼着二少爷来赎她,后来喝了虎狼之药小产,身子又被没日没夜地糟蹋,心里彻底绝望了,反而觉得自个卑贱,本来就配不上二少爷,更不该动攀高枝的心思。木兰和琬玉想法一样,第一反应是有人冒充二少爷,骗了卢月身子。这人手段好不卑鄙,也许看见了香囊推断出卢月的心思,暗中把纸签放入桃花糕里试探。如果卢月留了院门,说明他的推断是对的,则可桃代李僵。从始至终,卢月其实并没有看清面目,只是先入为主认定是曾振南,以致让人砖了空子。琬玉另外推测,那股陌生的甜腻花香,很可能是迷香药一类,让人眩晕动欲,心生幻相。只是卢月至今痴迷不悔,一门心思回护二少爷,这些推断琬玉根本无法启齿,不如让她保留美好记忆。再说,事情毕竟没有实证,真相还有待木兰慢慢查问墨砚,也许向二夫人告密者,就是那晚的冒充之人!看完信,木兰心情复杂,暗暗为卢月嘘叹,世间女子,总逃不月兑过一个情字。自己如此,琬玉如此,就是风尘出身的柳媚娘,也很有可能为情所动。她摇摇头,不愿再深想下去,起身把密信烧了,灰烬仍埋进花盆中。一抬眼,墙上挂的冰雪红梅图映入眼帘,琬玉曾说过清风楼有三夫人的画作,莫非就是这幅?木兰举起油灯细看,着实惊叹了一番,这幅梅图枝节横虬劲道,圈花点蒂如玉,行笔全无女子娟秀,反有一种大气磅磅礴的男儿高概。一片墨色中几点红梅怒放,远处的灰墙枯草淡不可辩,凸显出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的孤傲意境,为书房陡增一抹高洁风骨。这样的丹青大作,即使作画者功力深厚,亦得要胸生豪情,趁一时灵思泉涌下笔,方能有此酣畅淋漓的气势,怪不得二少爷要火中夺画珍挂于此。画卷左下角,题着一阙咏梅小诗,木兰轻轻念出声来:“西庭梅花数朵开,一枝素影照画墙,欲传山外春消息,不怕冰霜雪埋藏。”这个“山外”,自然是指苍山了。三夫人以物咏怀,愿学寒梅不与寻常草木相同,甘愿身赴险境传送讯息,真是个堪比男儿的奇女子!木兰感叹着这番雄心大志,一边反复审视画作,希翼从中有所发现。上下看了几遍,画面似乎并无可疑之处,她又思忖,会不会是纸中另有夹带呢,就像那张雕花跋步床一样?一念至此,木兰赶紧放下油灯,站在画凳上伸手检索,自下而上一寸寸模索遍了,两边画轴也拆开看过,仍是一无如获。木兰微有些失望,觉得也不会那么凑巧,二少爷抢下的画作不止一幅,也许别的画上还有线索。看看窗外时辰不早了,她收拾好屋里,怏怏地下了楼。火房的炉上还温着水,木兰拎到水房好好儿冲了个凉,回屋换件棉布衫子,轻手轻脚地躺到竹床上。

徐嬷嬷睡得酣熟,发出一串串响亮的鼾声。木兰听惯了苗苗的均匀鼻息,很不习惯老人的鼾声,明明身上乏累却毫无睡意。她支起身子喝了口冷茶,重新打量着屋子。月光下,新刷过油灰的四壁洁白透亮,竹床上絮着松软的稻草,仔细闻闻,还有一种太阳晒后的轻淡稻香。几个箱笼齐整地摞在对面墙边,上面置了面斑驳铜镜,勉强算是妆台了。屋子虽然简单,倒也称得上暖和干净。她四顾了一圈,心中不免感慨,自个要在这个新居呆上多少时日呢?

屋内鼾声阵阵,窗外秋虫啾叽,木兰被吵得心繁意乱,索性起身端坐,双手结个手印,意守丹田,习练起木腾教她的吐纳心法。随着鼻吸口呼,她渐渐摒弃了杂念,心绪一片宁静,眼帘也越来越沉重。

似睡非睡之间,木兰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三夫人如此喜爱梅花,为什么偌大的曾府竟然不见一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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