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了好久,我肚子不禁咕噜叫了起来,王恺好笑地看了我一眼。
我白了他一眼,自个倒了杯茶,和着案几上的点心吃起来。
不久后,马车停了下来,但听一声通报:“兰陵侯府大公子到。”
我理了理面纱,准备下车,却见王恺纹丝不动,含笑看了我一眼。
不多时,马车又走了起来。
我掀开车帘,却见前后都有数辆华奢的马车,缓缓地驰进了阮府的大门。
远处廊下一排奴才婢子,个个衣着光鲜,恭敬有礼。
青石的大道直直地穿过好几扇朱红的大门,通向远处停了不少马车的地方。
这府邸是有多大啊?
我不由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荣国府,放下帘子回转身,发现王恺正打量着我的表情。
忖度到他是想看我一副目瞪口呆流口水的惊羡样,不禁白了他一眼。
半刻后,马车终是停下了,王恺带着我下了马车。
我环顾了下四周,这停了不下二十辆马车,才发现这不过是个偏院。
只见远处茂密的树木间隐约可见高大耸立的宅子、阁楼。
低低的玲珑细语声传来。
十多个小女孩从刚到的几辆马车里荣光满面地走了出来。
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却是婢子的打扮,率先出了马车候着。
小的都在十二三岁左右,全是雍容的衣裳头钗,万千仪态,美目水灵灵地扫了扫四下,便微微昂着下巴,莲步轻移,缓缓走下马车。
有几个小女孩看见了王恺,明眸一亮,两颊泛着微红煞是可爱动人,矜持地浅笑着提了裙摆走近,福了福身行了礼,犹如夜莺的嗓音唱歌般唤道:“王郎。”
我不由打了个激灵。
哎,我这落后的现代人真是无地自容啊,一个两个小丫头明明都没有长开,却已初具风流,全是一股子惹人怜爱的味道。
这便是自小在深闺里养尊处优圈养出的大家气质了。
我看了眼淡淡回礼的王恺,突然发现他也算得一风流才俊啊,惹得这些美人胚子目送秋水,若即若离。
“王恺!”一充满自信略带骄傲的声音传来,但见一锦衣闪至眼前,一眉目清朗的少年,热切地拍了拍王恺的肩。
一下地,视野里涌出数名望族子弟,全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小丫头们满目期待又略带着意犹未尽的怯怯,优雅从容地笑着与少年们行礼。
从他们打招呼中听出,有庾氏、桓氏、谢氏,而王氏,自是闪耀夺目。
这些门阀等级,貌似是从魏朝的累世公卿开始形成的。
加之九品宗正制的实施,更使得士族巨室迅速茁壮。
这些人,将越发把自身的血统看得高贵,在浮华靡奢的生活中,在繁丽的假相中,达到顶峰,再归落尘土。
“王恺,这是?”一少年坦然含笑看向我。
众人闻声也好奇地投来打量的目光。
王恺微微侧过身,手轻轻扶了扶我的肩说道:“我妹妹。”
众少年顿时七嘴八舌地问起来:“你哪个妹妹啊?”“你何时有个蒙面的妹妹了?”“对了,怎的不见你带罗敷来?”“还以为你新婢子呢!”
王恺浅浅行了一礼道:“我这妹妹自幼身子弱,很少出行,今儿带她来散散心。”
突然一容颜清明的少年短促地恍然低叫了一声,倏忽转头看向我说:“我认得你!”
众少年顿时起了哄,笑的笑,说的说,更有少年推了那少年一下,说:“人家自幼幽居你如何认得,快从实招来!”
王恺淡然一笑,解围道:“桓郎应是在去年的青鸢宴上吧。”
又一恍然的叫声响起,另一少年看向说道:“我也认得!”
王恺微微蹙眉,暗暗扫了我一眼。
这下其他人更是闹了起来,而那些小丫头看向我的目光一瞬成了刀子,暗暗地,生生地刮来。
哎呀,我这个蒙面来看大戏的人,难不成还着了你们的道?
那个桓姓少年绕着我缓缓踱了两步,不低不高的声音吟道:“半涉浊流半涉清,倚筝闲吟广陵文。”
另一说认得的少年接口道:“爱落红尘心已死,持刀抱剑了一生。”
小丫头们一听,愣了会,转眼低头笑说着什么。
众少年也俱是一怔,品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复杂的目光看向我。
士族子弟都是不屑于舞刀弄剑的,他们崇尚的诗词歌赋的才情,认为拼杀都是粗人干的,而文人才是内秀,
确实,一个高门望族的大家闺秀若作出这样的诗来,仿佛是落了身价,少不了遭人白眼的。
王恺轻轻咳嗽了一声,淡然道:“走吧。”
冷落的场面顿时恢复了生气,小丫头们三五成群地谈笑着向主宅走去,众少年郎也是意气风发,偶尔说说哪家的哪个小姑子秀外慧中,哪个才貌俱全。
这一路走了多时,曲曲折折地绕了许多长廊,路过三个亭子,这才进了主宅院,只见琉璃瓦顶,大橼高门,婢子仆从都静静地立在廊下,四下荡漾的是主子们的笑语。
紫绶纵荣争及睡朱门虽富不如贫
我怀疑这纯粹是一个有钱人说他没钱的典例。
为什么会有人说朱门不如贫?不知道老百姓都说贫穷夫妻百事哀吗?
若朱门更哀,那是因为这群坐享其成的人,必然要任喂养它们的人摆布。
休看现在富贵荣华风光无限,其后的命运却是比浮萍还凄凉。
哎,一群傻丫头。
席间,王恺突然指向远处一眉目忧伤的小女孩,问道:“你看她漂亮吗?”。
我细细地看了一下,虽未完全长开,但是眉目已见风情,皓白如月的手足见肌肤的好,身段也是众女孩中的翘楚,尤其是那双大大的眼睛似有着淡淡的哀愁,但举止悠然有度,风流韵致皆自然。
我衷心地赞了一个字:“美。”
然后他指向另一个看着也不错而眉宇间贵气骄纵的小女孩问到:“这个呢?”
我说一般。
王恺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你知道比美丽的外表更重要的是什么吗?”。
哎呀,要给我这个现代人上课?
我不由得意地看了王恺一眼,说:“内在。”
王恺微微颔首,修长的手指虚握着,轻轻地敲了敲案几,说道:“非也,是血统。”
我情不自禁地迅速白了他一眼。
他略略愠气地瞟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道:“高门望族的子弟谁不是阅美人无数?那个很美的小姑,不过是个普通士族的庶出女,纵然是很美,不过是做人姬妾的命,嫡出的子弟是不屑一顾的。”
我撇了撇嘴挖苦道:“你还不是看了。”
王恺不由蹙眉瞪了我一眼,一副看着朽木的表情,半晌才又继续说道:“而正出的姑子,纵然才情容貌不及庶出的,那血统的纯正与高贵才是重中之重。”
我冷哼了一声说道:“没文化真可怕。”
王恺不由一怔。
我白了他一眼说:“血统纯正是啊?你们就高兴吧,知不知道近亲结婚生的孩子是有问题的啊?知不知道士族的没落就是因为子孙后代赶不上寒门子弟的身体素质啊?知不知道一群就知道坐吃山空的酸腐纨绔哪比得上驰骋沙场骁勇善战的真丈夫啊?你们还真是自得其乐,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王恺的脸色已寒得快结冰了,指关节拧得发了白,半晌才恨恨道:“朽木不可雕!”
我嘿嘿一笑道:“是啊是啊,你明白就好,我跟你不是一路德尔,让我自生自灭,别再自讨没趣白费精神了。”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被扫地出了门,你还有何等身份去结交何等的人?”
我反问他:“我又不图什么,为什么要去攀交?”
他深吸了口气,按耐住发作,略略提高了嗓音说道:“以你的身份去结识相等身份的人这不叫攀交,一个人所在的层次,也就决定了他所结识的人的层次,你能耐,坏了父亲为你办的青鸢宴,你能耐,持刀抱剑了一生,那没了家族没了身份没了受人认可的血统,你将来嫁去哪里?”
我随口道:“随缘了。”
他冷笑了一声,说:“你若真随缘,父亲替你相中姐夫,你为何不依?”
我说他怎么又转这上面来了。
他说,庶女是如何也做不了正妻的,大部分都是做了人妓妾,随手送来送去,王肃本把我指给司马昭,自家姐姐是主母,我即便是庶女也不会受亏待,对我而言是最好不过。
我有点不耐烦了,说道:“谢了谢了,省省吧。”
他终于耐不住性子了,烦躁地闭了眼,扶着额头站起身,喃喃道:“我真是昏了头了,且替你这缺心眼瞎操什么心!”
见他蹙着眉起身离去,我也赶紧起身紧跟着走出这高门大院。
回到停放马车的地方,驾车的两个仆从见到一脸不爽的王恺俱是一惊,懦懦地讨好地问道:“主子,这么快就回了?”
王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兀自上了马车,我也跟着钻进马车。
他微蹙着眉头,紧闭着双目,显然不待见我。
我不得不承认,虽然这“哥哥”有一肚子坏水,但至少心还算善,否则也不会这么多此一举,劝诫我这要净身出户的异母妹妹。
想来他也是对当年年少懵懂而误了宿莽半生心怀愧疚,至于被蜀军俘获多半也出他意料。
但是,好心做坏事,也是做坏事啊。
觉得我留在侯府做个深闺怨妇才是最好的选择根本就是他一厢情愿啊!
在无字酒馆过逍遥的日子几多好?
更何况我还有个从同一个时代一道过来的同伴,自由自在的小康生活不要比在深宅大院勾心斗角争权夺势好太多啊!!
一路无话,回到兰陵侯府,王恺的神色已恢复慵懒和傲慢,眼角流溢出的目光尽数淡漠和嘲讽。
他看也懒得看我一眼地说道:“失了家族的庇护,就别抛头露面,好自为之。”
抛头露面?我细细品了一下,才回过味来。
这是叫我当心,若被哪个公子爷看中纳了去,他们是不会出面的。
来了这么久,我还真没从现代的人权中缓过来!
在这个不论男女都重美色的岁月,美人不过是件玩物,才女更不过是个消遣。
若得罪了哪个权贵或者不幸受哪个稍稍有势的人青睐,一个无根无基的小酒馆,如何保得住我?
不被我连累便是万幸了。
呵,要过平凡的生活,恰恰最需要实力。
那晚跟王恺说我要“喝茶读书,不争朝夕”,只怕他心中暗笑我痴心妄想。
但不管怎样,终是跟他们撇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