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我就到酒坊里去捣鼓了,燕儿蹦蹦跳跳地给我打帮手。
晨曦照进后院的小竹林,花繁鸟喧,现世静好。
这样的生活,期待了好久,终是走到了。
“好香啊!”刘伶笑嘻嘻地钻进来:“肚子里的酒虫又闹腾了!”
“去去!才封的口哪来的酒香!”我连忙把刘伶推出去:“酒坊重地,闲人勿进!”
“姚小丫头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
“我本来就小气!”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个酒疯子,转念想起一张熟悉的脸,假意随心地问道:“今儿阮公子可来了?”
“嗣宗啊?没有。”
我不由失望地垂了目。
“姚丫头有事?”
“没什么…只是想带他去看个地方。”
刘伶笑嘻嘻道:“嗣宗啊前一个月又添了个女儿,这会子一家子其乐融融呢,可惜你回来得晚,没能去喝那孩子满月酒,那天……”
我脑袋一片轰鸣,刘伶笑嘻嘻地叨絮什么都听不见了。
阮籍成过亲!才子佳人,才子,佳人,孩子……
只觉呼吸一窒,心间一片寒凉。
与阮籍有关的往事纷至沓来。
从头到脚,都如灌了冰水。
我笑了起来,眼睛酸胀,温热的眼泪却溢上了眼眶。
柳轩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怎么回事?”
刘伶指着我,笑嘻嘻的脸蒙上一层迷茫:“姚丫头听说错过嗣宗添丁之宴,喜极而泣了。”
柳轩眉头一蹙,一把拽了我,拖到房间,低声问道:“搞什么鬼,阮籍关你什么事?”
是啊,关我什么事?
我突然觉得好好笑啊,真的好好笑。
柳轩脸一绷,怒气隐现:“你该不是爱上了阮籍吧?你找什么不自在?”
一股子邪火窜上来,心烦难耐,我禁不住吼出一句:“又不是我爱找的!”
柳轩沉着脸瞪着我,僵持了一会,脸色渐渐缓和,拉我坐下:“不是我说你,我们都不是这里的人,有一天会不会回去先不说,这些历史中的人,还是不要和他们有牵扯,一个不小心搀和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必自讨苦吃,你说呢?”
我心下清澄了许多,可还是一团乱麻,找不到只言片语。
“再说了,你跟阮籍才认识多久啊,能爱到哪里去啊”
柳轩的话虽然在理,可我听着就不舒服了:“你懂个什么啊!”
“我懂个什么,我看你那些纯粹是女生的纯情幻想,二十多年来眼之所及都是不解风情的现代挫男,如今见着个装腔作势离经叛道的书呆子,倒成了小清新了,你抵抗力也忒差了点,瞧着新鲜就喜欢上了,如今小清新虽然成亲了,不过古代人都时兴三妻四妾,你是准备黯然伤神单相思还是倒贴了去做小妾啊。”
我那个又气又恼,可柳轩说的那个滑稽好笑,我思维一下子转不过来,只觉得无言以对,脸红一阵白一阵,竟不似先前那般伤心了。
几声悦耳的声音响起,柳轩抱了吉他过来:“今儿先做个促销。”
我不声不响地看着,柳轩随意地找了找调子,边弹边唱起来:“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踪影
天空海阔你与我
可会变
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
心里爱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
喂,掌声呢?”
我实在笑不出来,拍了两掌道:“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柳轩气呼呼地等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风似地卷出了房门。
我独坐窗前,思忖良久。
我会喜欢阮籍,是因为早就听闻他的各种事迹,早就知道历史上有这么一个狂才。算不算盲目崇拜?
可是,我却从未冷静想过,阮籍又凭什么会对我倾心?
阮氏,也是个大家士族,门第血统,呵,前儿王恺给我说教的时候还被我反训了一番。
果然,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人事一次次在脑海中回放,终是繁花落尽君辞去,千里相思梦归来。
我觉得好笑,觉得自己好笑。
看似放不下的人、事,痛了,自然就放下了。
由不得你不放。
我开始找事做,让自己忙起来,省得像那些又得没得的事情。
整天钻进酒坊里捣鼓,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了,心绪也渐渐平复。
每天燕儿都来帮我打下手,小丫头挺聪慧的,又勤快得很,跟着我学得飞快。
“等燕儿长大了,肯定会成为我们远近闻名的酒仙子。”
燕儿脸一红,嘟了嘟嘴,好不可爱,小声道:“姐姐好坏……又拿我取笑。”
我刮了刮她鼻子,禁不住逗她:“我们的酒仙子,以后可千万别嫁给个酒鬼哦。”
燕儿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涨红着脸跑出了酒坊,把刚进门来的阿意唬了一跳。
阿意迷茫地放下手中的酒桶,问道:“姚遥姑娘,燕儿这是怎么了?”
我掩着嘴笑道:“夸了两句就不好意思了。”
阿意呵呵一笑:“小丫头脸皮薄,哪经得住姑娘调笑。”
我故意把脸一板,袖子一甩,唬了阿意一眼:“你这话说得我跟风尘女子似的!”
阿意打了个激灵,一溜烟跑出了酒坊,不一会儿又跑进来拿走落下的酒盘。
看着阿意落荒而逃的身影,我不由放声大笑,古代人脸皮真是薄的可以。
“你又欺负人了?”柳轩笑眯眯地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被我丢过去的抹布打个正着。
柳轩沉下脸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好啊!都欺负到老板头上了!”
“怎样?”我大笑着躲开,丢下柳轩跑出了酒坊,一路穿过小竹林。
“姚遥姑娘!”刘伶笑嘻嘻的从厅堂走出来:“你盼的人来了!”
阮籍从刘伶身后走出,目若星河,眉鬓生风。
我心下一顿,世界在这一瞬静止,连呼啸而过的风都慢了好些。
虽然早知会有要面对的一天,此刻却仍是控制不住的难过。
难道真如惠儿所说,若能选择爱与不爱,便不是真的爱了。
我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坦荡地迎着阮籍的目光笑道“恭喜阮公子。”
刘伶一抚掌:“遥遥姑娘今儿这是放下了?”
“哎呀,刘爷这话说笑了,我本就两手空空,何来放下?”我笑看着刘伶,余光却看到阮籍似笑非笑,波澜不惊。
心下又是莫名的痛楚。
“啪”地一声,头上压下湿沉沉的一片冰凉,我顺手扯下,竟是那块抹布!
何等的煞风景!
我正要发作,一只温暖的手掌贴到了后脑勺上,稍稍一用力,兜着我转了半圈。
“闲扯什么!给老板好好打工去!”柳轩压着我,看都不看一眼,背离刘伶阮籍而去,一直把我推回酒坊。
我放下抹布,一语不发继续捣鼓酒坛子,柳轩就一直双臂环胸倚在门边看着。
我好气又好笑地瞥了他一眼道:“甩手掌柜,大堂不用管了,你要看守到几时?”
柳轩站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说道:“你别去做小三啊!”
我抓起一根柴棒砸到柳轩背上:“呸!也太小看我了!我姚遥是那么拿的起放不下的人吗!”
柳轩回顾了我一眼离去,漫不经心地嚷道:“见什么见,人家孩子估计都不止一个了,你瞎凑什么热闹啊?”
我心中一钝,该死的柳秀气,偏偏往人伤口上撒盐!
“姐姐。”燕儿雀跃地跑进来。
“好丫头,快来帮忙。”
“姐姐,刚才阮公子找姐姐来着,被柳掌柜拦住了,姐姐要不要过去,这儿燕儿可以看着。”
我怔怔地出了会神,缓缓地摇了摇头:“燕儿,来帮忙。”
燕儿也不再多话,乖巧地过来给我打下手。
一直忙到酒馆打烊,我才回到房间。
回想白天与阮籍相见的每一个细节,越想越难过。
谁想到,一年后的重逢,是这样面目全非。
不对,是我太笨。
贤人,那是世人的盛赞,是对他思想品格与不羁才情的盛赞,谁说这样的人,也定是个将女子平等而视的人。
一个窝在小酒馆里的卑微小女子,在名士的眼中,算得什么?若不是他们性格还算洒月兑,一个酿酒的女子,又怎的入得了他们的眼。
如果我是以王云姬的身份与阮籍相识,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
心下郁塞,唤燕儿给我送了壶酒到房里。
一手酒杯一手酒壶,倚在窗前,看明月别枝惊鹊,听清风半夜鸣蝉。
不知不觉,又临仲夏。几年前这时候,我该到家了。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脑袋略略有些昏沉。
推开门,投射进来的阳光微微有些刺眼,廊上一左一右两个身影齐齐转了过来。
阮籍目若星河,柳轩漫不经心。
“姚遥。”阮籍俊朗分明的浅笑刺痛了我的眼。
我淡淡回道:“阮公子,还是称呼姚遥姑娘吧。”
“我有话想与你说。”
“公子里面请!”我侧身让阮籍走进房内,瞪了正要跟进来的柳轩一眼。
柳轩忍俊不禁地靠在了门上:“不许关门。”
我又好气又好笑,懒怠理他,径直走到阮籍对面坐下。
眼前的男子,依然是那股浑然天成的坦荡,熟悉的声音问道:“这一年来,可好?”
“很好。”我觉得两人说话,一个人杵门口盯着,真不自在,便催问道:“阮公子找我何事?”
“听刘伶说,你想带我去看个地方,不知何时?”
我不由黯然,心下叹息一声,脸上却浅笑道:“明日如何?”
“好,明日一早我来接你。”阮籍缓缓起身,目不斜视地从柳轩身边跨出了房门。
柳轩一脸贼笑地看着我:“明儿要去哪跟有妇之夫约会呀?”
我拍案而起,冲过去撕那张可恶的嘴。
柳轩大笑着转身就跑,我扑了个空。
眼看着柳轩就要跑下了楼,我提气一蹬,几步从柳轩头顶飘过,转眼落在他眼前。
看着他一脸的错愕,我得意地一把狠狠拧住他的脸:“跑啊!”
柳轩抓着我的手,疼得吸了口气,龇牙道:“好女不跟男斗。”
我心下大快,另一只手也一把拧柳轩的另一半脸,两手开弓往两边拉:“再胡说八道,我就撕烂你的这张嘴!”
柳轩双眉委屈地一蹙,用漏风的嘴含糊不清地喊道:“女侠手下留情!”
看着柳轩一脸滑稽的表情,我禁不住咧嘴大笑。
“姚遥姑娘!”阿意一脸奇怪的表情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我一侧头,才发现一厅堂的人都齐刷刷地看着我们。
有惊愕的,有玩味的,有醉眼迷茫的,有面无表情的。
当我看到一脚跨出店门的阮籍,侧着身子望着我们时,我有了莫名的慌张。
阮籍浅笑着一言不发地飘出门去。
柳轩拿下我的双手,一脸正色,低声道:“喂,说真的,我们要不要搬离京都?”
我好笑地白了他一眼:“我不在意了,你这样反倒弄得我像放不下似的。”
“柳掌柜!”厅堂里一桌酒客中的一位公子哥冲我们扬了扬手:“给我们介绍下内掌柜的啊!”
柳轩冲我嘿嘿一笑:“他们以为你是老板娘呢!”
我脸一红,侧头冲那桌嬉笑的公子们喊了一句:“我是酒馆伙计,不是内掌柜的!”
一厅堂的人霎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起来。
“哪有伙计敢对掌柜这样的啊!”
“就是!”“不是内掌柜,也肯定是准内掌柜的!”
“柳掌柜,什么时候办喜事给大家招呼一声!我们一定来捧场!”
柳轩大笑着冲众人抱拳道:“谢谢!谢谢!”
我看得瞠目结舌。
唯恐天下不乱!真想一拳揍到他那张得瑟的脸上。
碍于众人眼光,我只能隐忍不发。
“柳掌柜好眼光啊!”“一对壁人啊!”
“准内掌柜很漂亮啊!”“掌柜的要小心啊,内掌柜是个练家子啊!”
“还看起来有点凶啊!”
众人哄笑一堂。
真是人言可畏!
我hold不住了,红着脸转身离去。
柳轩不知死活地跟过来戏谑道:“他们说你是悍妇呢!哈哈。”
我气血涌上脑门,怒目转身劈掌过去,脚下却被裙裾绊住,一个趔趄,我连忙收掌,借力转身,却还是措手不及地倒进了柳轩怀里。
突然觉得柳轩的胸膛很结实,一瞬间让我产生他也是练家子的错觉。
还来不及细想,厅堂内爆发出一阵掌声笑声哄闹声。
柳轩扶了我站稳,一脸无辜道:“惨了惨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真想找地缝钻进去!
顾不上回击,以最快的速度冲上楼,跑回房间把门一关。
我扑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了头。
要命了!
人家穿越都是一身轻,我都到了魏晋了旁边还有个新世纪厚脸皮!
煞风景,搅局,起哄,简直样样精通!
这不是倒霉催的吗!这下脸丢大了!
轻轻的叩门声传来,门外响起柳轩的声音:“我进来了啊。”
我连忙掀了被子起身,刚坐到桌前,柳轩就一脸灿烂地走了进来:“啧啧啧,想不到你脸皮变得这么薄啊,真是入乡随俗了啊。”
我白了柳轩一眼:“你的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
柳轩笑着在我对面坐下:“别在意啦,你二十一世纪剩女什么场面没见过啊!”
“你才剩女呢!我有男朋友的好吧!还有,明儿你不准跟去。”
柳轩轻哼了一声,不屑道:“现在天气热死了,你当我高兴出去!不过为了员工安全起见,老板就辛苦一点算了!”
“我说甩手掌柜,拜托你别这么阴魂不散的好吧。”
柳轩漫不经心地倒了杯茶:“喂,你有点节操好不好,你既然都有男朋友了,还见异思迁,跑去当小三。”
看吧看吧,现代男说话就是这么让人抓狂,哪比得上阮籍半点风度。
我气得站起身,月兑口而出道:“你是清道夫啊!我怎么见异思迁当小三了,你管那么宽干什么,是不是救过你你就要以身相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