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游天下,执手偕老,遗世独立两心倾,管它什么名分什么世俗。
乍听之下,如此之魅惑。
若是初到洛阳之时,就凭盲目崇拜的劲头,我也许脑袋一热就鸡啄米样点头了。可如今,一切看来,都有了不一样的评判。
朝廷多次征辟他都不去,并不是真的寄情山水,不过是在局势混乱之际的韬光养晦之计。
什么同游天下执手偕老,纵然魅惑,却是谎言。
在自尊心的驱动下,我不留情面地点破道:“我何德何能让堂堂名士说出这等糊弄的话?难道是你骗人骗得久了,连自个都给骗了?明明身在山水,心在王业,志不在游遍山川,而在天下统一,却偏与我这等没名没品的女子隐世来掩饰心智,就这么惧怕人看清么?”
他的脸色微微一白,明眸如同星月震动了一瞬,继而却闪烁着喜悦与欣赏。
他微微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两颊漫上一丝红润。
我知他是在等待时机,也知如今入仕确实不合时宜。
可我还是忍不住故意嘲讽地激道:“既心向元凯就休说什么永垂清风,不知世上最愚蠢的莫过于心怀理想却光阴虚度吗?”。
他果然神色一震,双眸越发的明朗,而目光却是罕见的柔情,朗朗若风的声音中带着莫名的情愫,动人心魄地说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倘若知己又是红颜,是何等幸事。姚遥,你已超出我意料太多,既看得如此清楚,只要你我同心,又何须顾忌所谓名分?”
名分自在心中?
哈,果然是不拘礼法之人,如此可耻的话从他这庄学大家的口中说出却如此坦荡。
我深吸了口气,心下冷笑,转过身浅笑道:“我也曾想过,也为此努力过。”
他一伸手将我紧紧揽进坚实的怀里,明若日月的脸上浮现动容的笑意,低声道:“知己已难得,红颜何处求。若得心灵犀,万般皆可抛。”
我嗅着他衣襟的淡淡青草香,一字一顿地说到:“世人都笑他人痴,哪知自己在红尘?阮公子,小女子的原则是以心换心,请问,你有几颗心呐?”
他的身子略微一僵。
我冷笑一声,说道:“人莫能测如阮籍,也不过是一颗心,既然阮公子的心已经不完整了,还如何交换?从知道阮公子有发妻开始,纵然小女子曾有携手之愿,但你我联袂已是绝无可能之事了。”
他低下头来看向我,目光透出莫名的深邃,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我坦荡地盯着他,微微一笑说:“如果阮公子自重,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姚遥依然敬仰你。”
话说至此,直白无比,毫无趣味。
再放纵不羁,终究是士族子弟,风度气质那是在娘胎里就颐养的,我都说得这么清楚了,再纠缠下去,白白地跌了分。
他缓缓松了手臂,我退了一步离开他怀里,青草淡香也随之弥散。
他微微扬了扬嘴角,冷笑道:“还以为你与那些个俗世的女子不一样。”
我失笑道:“公子看走眼了,我就是个俗世的女子。”
夏风席卷过草地,吹得一白一绿的衣袂翩翩作响,树林里鸟语婉转,似诉如歌。
我转身辨了辨方向,举步离去。
他傲岸卓绝的身影忽然立在了眼前,却是默然无语,头也不回地朝着另一个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
如此这般,是告诉我走错了方向,却是连一句提示也懒得说了。
我不近不远地跟着,只见他坚毅洒月兑的背影,却看不见表情,久而久之心下忐忑起来。
一路静默。
回到马车上,即使离得很近也一直无话。
他看着窗外,我也看着窗外,却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突然后悔没让柳轩跟来,不然此刻也不会这样尴尬了。
终于熬到了酒馆,不等车夫掀帘子,我自己下了马车,迅速溜进了大堂。
刚踏上扶梯,就被阿意叫住了。
阿意笑着凑过来说道:“柳掌柜还关在房里呢。”
我故意问:“请大夫了吗?”。
阿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柳掌柜好像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
我假意担忧地说到:“哦,那还挺难治的,明儿我去看看哪有治心病的。”
丢下欲言又止的阿意,我转身上楼。
正要回房,转念一想,走到柳轩房前敲了敲门。
良久,一点动静也没有。
奇怪,就算生气也都快一天了,又不是怨妇,该消气了吧。
难不成,他已经回去了?我立马推了门进去,四下没有人影。
掀开帷幔,快步走进内屋,只见柳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柳修齐?”我喊了一声,他却半晌不见动静。
我推了推他,也没有反应。
我敛息屏气,伸手探了探柳轩的鼻息…竟然没了半点气息。
该不是乱捣鼓什么穿越偏方把自个整死了吧?!
我死命地晃他的肩:“柳修齐?柳修齐?…”
妹的,难道真就这么走了连声招呼也不打!
“吵死了。”
我吓得岔了气,瞪着突然出声的他半晌才缓过来。
柳轩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嗤笑道:“叫我干什么?”
我狠狠地掐柳轩手臂上的一丁点肉怒道:“有病啊你,干嘛装死吓人!”
“哎哟喂,我哪有装死吓你?”他眉毛拧作一团,一手拍了拍床榻里厚厚的一堆书,一脸委屈地说道:“我昨晚看了个通宵,今早吃了才睡的,打了个盹被你吵醒不说,你还恶人先告状!”
我两手齐齐去掐柳轩臂上的肉:“你挺尸样地躺这儿,还故意屏气,你倒有理了!”
“好好!我错了!我错了,好女不跟男斗!”柳轩呲牙咧嘴地翻身坐起来,一脸憋屈地揉着手臂:“话说回来,你跟有妇之夫私会怎么样了?”
我倒吸一口怒气,啐道:“柳秀气同学,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他嘿嘿一笑道:“算起来我是你学长。”
我白了柳轩一眼,冷哼道:“就你这熊样!”
“就我这熊样?死了你还怕成那样!”柳轩起身走到桌子前坐下:“来,给哥说说你的小三历险记。”
我不由怒道:“柳!秀!气!本来想告诉你的,现在,你休想听到一个字,跟你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他波澜不惊地侧头笑了笑说:“三角关系一般都比较危险,老板掌握员工的情况,将来人家正妻杀上门来,我也好有点心理准备呀。”
满嘴胡说八道!我走过去,把桌子一拍,怒目道:“我要开家分店。”
“分店?”柳轩一愣,问道:“搞什么鬼?”
我白了他一眼说:“等你回去了,我也好过得滋润点啊!”
柳轩嘿嘿一笑:“哦~刚才你不是怕我死了,是怕我丢下你一个人回去了吧。”
我也学着他嘿嘿一笑道:“是啊是啊,我怕你来不及把遗产交代给我。”
柳轩白了我一眼,骂道:“你脑子进水了吧,还真想在这里扎根了!”
我奇道:“你说话好听点能死啊?”
柳轩嘴角一扬:“呵呵,你见哪个员工跟老板要分店是拍桌子瞪眼的?”
我瞪着慢悠悠喝茶的柳轩:“你到底给不给?”
见他半晌不睬我,我一掌拍到他背上,惊得他一口茶喷出来,茶水落满衣襟。
“不给拉到!”
我丢下一句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硬话,在柳轩的咳嗽声中,头也不回地大步踏出柳轩的房间。
下午,酒肆里来了一个和尚,看了一眼以诗换酒的告示,张口就吟道:“十里青山潮平远,数声啼鸟怨年华。晚风闹来荷花问,当年沽酒在谁家?”
我不由被这才情非凡的和尚吸引住,细细打量着他清朗的眉目,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
阿意惊叹了一声迎上去道:“大师,久见了。”
和尚阿弥陀佛了一番,在大堂里选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
这魏朝居然就有酒肉和尚了,真时尚!难道真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阿意端了酒食送过去,我特意扫了一眼,还好,有酒无肉,却有一碟蜂蜜。
和尚喜甜食?真是奇怪。
突然,一道灵光闪过,我想起了与杜预同行的那个暴雨天,在府衙的窗前吟诗谈笑的两人。
这秃驴就是那个无良和尚?!
我向阿意打听了一下,原来这贼秃法号易水,也是出自门阀大家,曾是个进士,还是无字酒馆的常客!
有关系有家底又有墨水,却流连烟花之地而无心功名,不知怎么就出了家,又突然离去多年。
真够乱七八糟的!我实在不待见这和尚,便上了楼去看书,大堂就让阿意打理了。
刘伶三天两头跑来喝酒,偶尔我也去陪他喝喝酒说说话。
世人都说刘伶寡言,可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在我印象里就是个话唠。
“姚小丫头!”
我不由打断他戏谑道:“你好歹也是个官吧,怎么这么闲啊?”
他说这叫无为而治。
我嗤之以鼻道:“半桶水…你要么像山涛前辈那样认真干实事啊,要么就像嵇康那样天天弹琴喝酒。”
他笑道:“小丫头有所不知吧,这会子叔夜可比我忙多了。”
我讶然问他忙什么?
他说,去年嵇康与长乐公主完婚,便已成皇室中人,终是身不由己,今年初便任了中散大夫。
这个…搞笑了啊!
想来去年菊花节,他们还围攻山涛来着,今儿自个跑去做官了。
啧啧啧,全是一群装放纵的有志青年,纯演员!
我一时兴起,便与刘伶聊起嵇康来。
嵇康的父亲是治书侍卿史嵇昭,他们的祖先本姓奚,原籍是会稽人,后来因避祸迁到谯郡,因为居住的地方有一座山叫嵇山,遂舍弃原姓,改姓嵇姓。
刘伶说:“叔夜少有奇才,博览群书,无师自通,学识渊博,人莫能测。”
我随口问道:“那嵇康跟阮籍,哪个更有才啊?”
刘伶抿了口酒,闭眼想了会,说道:“嗣宗的父亲是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
拼爹?!
我打断道:“酒鬼,就论他两人才情高低,别扯旁的。”
刘伶也不恼,笑道:“嗣宗年幼奇才异质,八岁便能属文,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嗣宗却是配得上‘真风流’三字。”
我不满道:“说了半天你也没说出个谁高谁低啊!”
他嘿嘿一笑道:“他们二人皆是才貌卓绝,我这酒鬼岂能妄断。”
“啧啧啧,竹林七贤哪个不狂啊,你装什么谦虚啊!”我睥了他一眼奇道:“那你更喜欢哪个呀?”
他晃脑想了想,说道:“叔夜的文风更得我心。”
“谁人背后不议人,谁人背后无人议。”
清明如水的声音传来,我不由心虚地一怔。
刘伶却是依然坦然自若,笑嘻嘻道:“说曹操曹操到啊!”
一袭白衣翩翩而入,素雅清冷却难掩不凡气宇,别具一番道骨仙风,丝毫未受皇室宗族的骄纵气息感染。
那张精致地毫无瑕疵的脸上,双目朗日月,二眉聚风云,美如冠玉,俊逸出尘,简直不食人间烟火。
除了嵇康,还能有谁?
不出意料地,他身侧便是正太向秀,浅笑着露出可爱的酒窝。
嵇康放下手中的古琴,两人施施然落座。
竹林七贤一聚,陋室顿时生辉。
刘伶问他如何得空。
嵇康盘膝而坐,将琴至于案上,淡淡回道:“只许你无为,不许我无为么?”
向秀笑道:“叔夜特来寻知音了。”
只见嵇康轻挽双手,微微垂目,纤纤玉指在琴弦上一抚,第一个音符便不同凡响。
流淌的琴声,时而清虚淡远,时而酣畅淋漓,时而冰泉凝咽,时而深沉凝重,激昂顿挫间,演绎着摄政刺韩王。
四下沉寂,唯有琴声,如歌如诉。
绝妙的琴音牵动了心绪,我不由怔怔低声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妙啊,妙啊!”
一声余音,绕梁不绝。
嵇康缓缓抬起眼,向秀和刘伶却还闭目沉醉。
而我是禁不住惊诧地瞪大着眼睛看着他,这琴技,真不是盖的!
刘伶见我目瞪口呆,笑道:“姚小丫头可是没听过这等仙乐?”
我合上微张的嘴,点了点头,小心的问道:“这是何曲?”
嵇康淡淡地吐出四个字:“广陵止息。”
我心神俱震,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广陵散啊!
向秀浅笑着说道:“开指一段,小序三段,俱名止息。”
刘伶难得正经,含笑道:“大序五段:井里、申诚、顺物、因时、干时。正声十八段:取韩、呼幽、亡身、作气、含志、沉思、返魂、狥物、冲冠、长虹、寒风、发怒、烈妇、收人、扬名、含光、沉名、投剑。”
向秀接着说道:“乱声十段:峻迹、守质、归政、仇毕、终思、同志、用事、辞卿、气衔、微行。后序八段:会止息意、意绝、悲志、叹息、长吁、伤感、恨愤、亡计。叔夜,此曲你已炉火纯青了。”
嵇康望着向秀微微颔首,淡然一笑,倾国倾城啊!
机会难得,若能习得这一后世绝响,我这趟穿越绝对是值啊!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能否教我?”
嵇康闻言,抬眼看向我,明眸淡然。
没戏了,我不由失望地撇了撇嘴。
向秀笑道:“姑娘莫恼,多人向叔夜求此曲都未得,他顾得紧呢。”
刘伶哈哈大笑,说道:“算了吧姚小丫头,叔夜精于笛,妙于琴,善于音律,尤其对琴及琴曲的嗜好成癖,你有得听就不错了。”
我嘟哝了声:“小气……”
刘伶笑嘻嘻地凑过来说:“你的音律与叔夜相比如何?”
我回道:“自然不及。”
刘伶说:“那你还好意思问人要曲,就不怕东施效颦?”
我气得口不择言道:“做人就是要虚心求教不耻下问啊!”
此话一出,向秀和刘伶皆扶案大笑起来,嵇康明眸微亮,也是忍俊不禁。
我脸皮再厚也赖不下去了,便起身离去。
在那两人欢快的笑声中,一淡然的声音说道:“你若能拿一首好曲来换,我便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