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喝一声:“雪雁!”
利剑凌空一顿,少女抬头看向我,竟是一脸沉静.
沉静得如此陌生。
地上的男子扭过头来,嘴角一抹血迹,狼狈却难掩灵气,眉宇间闪过惊疑。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我从大石后走出,移开雪雁的剑锋,看了地上的男子一眼道:“阮公子受惊了。”
阮咸笑了笑,抹掉嘴角的血丝站起身,挥掉身上的枝叶,散漫地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看着雪雁,目光冰冷,痛心道:“枉我那么信任你。”
她缓缓垂下剑,双眸幽深,细细的声音反问道:“那现在你是不再相信我了?”
我心中不由一动,迟疑道:“那要看你怎么解释了。”
雪雁轻笑了两声道:“是了,若你还相信我,又怎会跟到这里。暗暗监视我定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突觉嘴里一片苦涩,哑声道:“因为你瞒了我太多事情。”
她默默不语地看着我,四下静得人心不安。
夜风闯堂而过,吹得三人衣袂猎猎作响。
雪雁突然举剑刺向阮咸,我措手不及,只听阮咸一声闷哼,剑端直直没入胸口。
我大惊之下猛力一掌打在雪雁右肩,逼得她连退数步,染血的剑掉落在地。
她蹙眉看着我。
我怒目看着她:“你要么和盘托出,要么滚回兰陵侯府!”
她捂着右肩的手猛然指向阮咸,厉声道:“他就是三生门门主…”
“雪雁姑娘,我想你是对在下有些误会!”阮咸面色苍白,一手捂着胸口,踉跄了几步,一手撑在梧桐树杆上。
“够了。”我捡起地上的剑递给她,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走吧,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她侧过头笑了笑,一把接过剑,举步离去。
与我擦肩而过时,她略略一驻足,哽咽道:“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后会无期。”
脚步踏着落叶发出清脆的声响,窈窕的身姿渐渐消失在簌簌的夜风中,落叶翻飞,如蝶陨落。
原来,不管爱与不爱,背叛都这么的不可原谅。
破碎的信任那锋利的棱角,足以划破所有温情的遐想,斩断过往和未来。
是这份情谊太过不堪一击,还是关系越亲密伤害越深刻?
真是,多事之秋?
徒然地觉得有些累,什么也不愿再寻思。
扶着阮咸回到房里,连忙做了简单的伤口处理和上药包扎,立刻去请了大夫过来。
折腾一晚上,血总算是止住了。
送走大夫,照顾阮咸躺下休息,再去煎好药,已是夜尽天明。
我一手端了药,一手轻轻推了推睡得沉的阮咸道:“起来吃药了!”
阮咸缓缓睁开眼,应了声,翻身欲起,却又低哼一声倒回榻上,眉头紧蹙。
我连忙说道:“算了,你别动。”
我用勺子舀了汤药送到阮咸嘴边。
他看了眼药勺,转眼愣愣地看着我。
我不由戏谑道:“怎么?纵情越礼的阮咸还顾虑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他朗目一笑,低声道:“仲容能得姑娘如此厚待,三生有幸。”
少废话!
“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我耐着性子笑道:“张嘴。”
“吱呀”一声,一袭白衣推门而入。
我手不由地一抖,险些撒了汤药。
阮咸轻声唤道:“叔父。”
阮籍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阮咸,面不改色地看了看我道:“劳烦姚遥姑娘了,接下来交由在下就可以了。”
我放下药碗起身,向阮咸告别:“昨晚之事还望公子不要追究,好生修养,姚遥过几日再来拜访。”
阮咸一双星目脉脉地看着我,含笑点了点头。
我目不斜视,咬牙忍住了不去看身侧的那袭白衣,头也不回地走出宅院。
一步踏出院门,终是忍不住回头看去。
静静的院落里,并未见到期望中追出来的身影。
如是,甚好。
心下千头万绪乱作一团,举步离去。
回到无字酒馆,往床上一栽,沉沉地睡了一觉。
下午阿意来敲门,见我睡眼惺忪便要告退。
我告诉他无妨,请了他进屋坐。
得知他是来听故事的,我心下叹了口气。
刚讲完前面部分的木石前盟,便开始哈欠连天。
阿意垂目颔首,默默不语。
我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又困得脑袋晕乎乎的,只好撑着眼皮继续讲下去。
“姚遥姑娘。”阿意抬起眼,是看不明了的清亮,若有所思道:“今儿先听到这吧。”
我忙不迭点了点头。
送走阿意,立马倒回床上补了一觉。
醒来才惊觉,自己好像已经把木石前盟告诉阿意了。
罢了罢了,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不知不觉间,我竟也差点犯了与王恺同样的错误,自以为帮别人安排的是最好的。
实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若燕儿对阿意有情,阿意也对燕儿有意…那么…呃,反正我是接受不了啊!!
哎,当不知道算了,自求多福吧。
过了两日,酒馆里充满了节日的气味。
短工都回家去了,为数不多的几个长工留下。
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吃过团圆饭,饭后上了太师饼。
其实也就是月饼。
一群人对月饮酒,游乐畅谈,好不惬意。
我用食盒装了些月饼来到城郊的小树林里。
此时归梦阑,立在梧桐井。
天秋月又满,城阙夜千重
阮咸一袭青衣坐在梧桐树下的石桌前,一壶酒几碟小菜。
如画的少年侧目一笑:“刚还感叹,入室许清风,对饮唯明月。姑娘来得真是时候。”
我一把夺下阮咸手中的酒杯,食盒往桌上一顿,蹙眉道:“你伤好了?”
“已无大碍。”语毕,他侧头掩嘴咳嗽了两声。
我不由薄怒道:“还要不要命了?有伤还坐这儿吹风喝酒?来,扶你回屋去。”
他接过我伸去的手却不起身,仰头一笑道:“如此月色怎能错过?”
朗朗月色下,晚风中翩翩青衣,犹如墨画的玉面,清美到令人叹息。
我移了目光,冷然道:“月色以后有的是,命却只有一条。”
他手腕微微一用力,顺势将我拉下,一指伸来轻点我眉心,笑道:“月色虽长有,却不见得还有佳人相伴,若得红颜展眉,何妨舍命相陪。”
这,这话什么意思?
我脸不由一红,倏忽直起身子一把拂开他的手回道:“公子说笑了。”
他始料不及,被拂开的手牵动了伤口,不由得眉头紧蹙,咬牙倒吸了口冷气,一手虚捂住心口。
我连忙俯身去查看他的情况,尴尬地问道:“你怎么样?”
他抬起头来,双眸明澈,俊朗而微微苍白的面容扯出一丝笑,因疼痛而略微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无妨。”
我一时愧疚万分,只好讪讪道:“今儿来特有事请教,我扶公子回屋说吧。”
许是刚那一挣疼得厉害,他没再多言。
我有些不好意思,便没话找话,问他怎么不是住阮府,而是在这个什么归梦阑。
他说这里清静自得,万般皆可随性而为,所以时常来这小住。
扶了他在堂屋里坐定,确认他没事,我便切入主题。
此行是想问清楚,雪雁究竟是怎么盯上阮咸的。
但关于雪雁的事情,阮咸却也不清楚是怎么搞的。
莫名其妙地,雪雁一口咬定他是三生门门主,威胁他交出东西,以至于大打出手,他招架不住被踹了出来。
从那晚上看来,雪雁的修为早已不是当年在我教导下的那个半调子。
这一刻,心顿时凉了半截。
她这般不错的身手,却在与面具交手的时候被一招放倒,显然是假装的。
用意,不过是想在一旁探查情况。
可是,三生门门主已经死了,如那晚的面具所说,她的名字应该是寒樱。
那雪雁为什么还会找三生门要东西?
难道另立了新的门主?
可曹府把三生门一网打尽了啊,东西不该在曹府吗?
不,还漏了一个人!
我惊得回过神,却看到一双星月般的眸子,笑意浅浅。
我别过头站起身行了一礼道:“打扰了。”
“姑娘留步。”
我正了正心神,问他还有何事。
他说他新作一曲,还未取名,我既然来了且听他一曲给些建议。
我说他身上有伤,还是好生修养。
他淡然说道:“无碍。”
我拿捏出歉然的笑意说道:“承蒙公子错看,小女子不懂音律,不敢妄断!”
语落,我转念一惊。
上次才跟嵇康求广陵散来着,这几日刘伶跟他谈得欢,要是被他知道了去,我这谎不是撒得太没水准了。
他淡然笑道:“无妨,姑娘能听一曲便可。”
还好他不知,不然还真打自己嘴巴了。
话已至此,我只好硬着头皮随他进了偏堂。
他从琴架上取下一把古琴,置于案上,在榻上盘膝坐下。
我打量了一下那把琴,不论从色泽材质还是从雕工上看,都不是凡物。
第一个音符,便是不逊于嵇康的绝响。
巨石奔崖指下生,玉琴弹出转寥夐。
初疑喷涌含雷风,又似呜咽流不通。
回湍曲濑势将尽,时复滴沥平沙中。
我渐渐听得入了神,缥缈间听到一清朗的低声如歌般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巫山流水长自闻,直似身入梦中听。
难怪后人叹赞“忆昔阮公为此曲,能使仲容听不足”!
他轻轻扶住微颤的琴弦,低声问道:“如何?”
我险些月兑口而出的盛赞费了好大的劲才得以咽了回去。
拿捏出不懂的表情,我笑着吐出两字道:“好听。”
他问,取名三峡流泉如何。
我心下叹了声妙极,不禁月兑口道:“三峡流泉几千里,飞波走浪弦中起。一曲既罢复一弹,愿似流泉镇相续。”
他似笑非笑,温和地戏谑道:“早知姑娘自谦,如此这般还是不懂音律,敢问姑娘偏好八音中的哪个?”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琵琶。”
他明眸一闪,说他这儿正好有一把琵琶。
我一时激动,直叫他快拿出来。
他似笑非笑地起身,从内屋的橱柜里取出一琴盒来。
我连忙打开,一看却傻了眼,迟疑道:“这…这是什么?”
他将那似琵琶非琵琶的琴拿了出来,笑道:“这琵琶从西域传来的,前儿才买来的,仲容不才,略作了整改。”
原来是被他给买了去!
我一愣,结结巴巴道:“整改,你改,你把这琵琶,给改了?”
那我还怎么拿它去弹奏曲子跟嵇康换广陵散啊!
我发怔的档儿,他已调好了音,施施然落座,纤纤玉指抚上细弦。
话说,这改过的琵琶,音色还不错。
和着叩人心扉的琴声,清朗的低声浅吟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我猛然惊醒,抬眼却看到一双脉脉的明眸,心头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他明眸皓齿,浅笑低唱:“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我垂了目避开他的目光。
旦听琴声间浅唱着:“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凤,凤求凰?
这应该不是我会错意吧。
可我们压根没见过几次啊。
难道一见钟情?还是我踢门闯入开骂那会?
这不扯淡吗!
又不是拍青春偶像剧,哪个士族子弟不爱温良贤淑的美姑。
纵然宿莽的这副皮囊美,却算不上绝色,更何况身份还是个酒馆里的丫头。
终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男子,再怎么放浪不羁,也不可能对一个初见时恶言相向的酒馆女子一见钟情啊。
想不清楚理还乱,我有些坐立不安了。
扣人心扉的琴声却还不断地流淌而出,乱人心绪。
略微低沉的嗓音如歌如诉:“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与飞兮,使我沦亡。”
语落,琴消,余音绕梁。
这番盛情虽是突如其来,但却浪漫得不得了啊,更何况对方是这等容颜才情!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女子我不是得道高僧也不是柳下惠,哪能一点不动心。
可是,自从在阮籍那栽过一跟头之后,对这种负了盛名又放浪不羁的才子,我是真打心底里防备了。
扪心自问,我何德何能啊?
是因为从雪雁剑下救过他?
还是在酒馆骂过他,这会子先偷了人心去再甩了作报复?
不会吧,人家怎么的也是竹林七贤,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吗?
啊啊,混乱的大脑怎么想,都不知道究竟事出何因。
但我也不是初到贵地的痴人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艳遇,小女子无福消受,怎么可能在同一个错误上栽两次!
我定了定心神,起身行礼告退:“阮公子好生修养,姚遥改日再拜访。”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缓缓起身,放了琴,跟着我出了院落。
行至院门,我停步回身道:“公子留步。”
他淡然道:“天色已晚,不安全,我送姑娘回酒馆。”
你一羸弱病人送我一练家子?
路上要真遇什么事,飞檐走壁撒腿跑还是挺快的,我顾全自己估计问题不大,还要兼顾你那才是不省心!
我客气地谢绝道:“不必了,阮公子好生修养就是。”
“明日你来吗?”。
我迟疑了一会,含糊道:“大概不得空。”
他低低应了一声,道:“无妨,我等你。”
我心下微微一震,讪讪地笑了笑,侧了头说:“公子请回吧。”
他微微移了一小步踏近,低声道:“我与叔父不同。”
“啊?”我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
他明眸清澈脉脉柔和,低声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我娶你做正妻如何?”
这,这话从何说起?
他是如何知道我与阮籍的事情?
刘伶说的?
阮籍说的?
若是阮籍说的,那这也是他授意的吗?
这是什么意思?
心神巨震之际,思路全断了。
一股莫名的郁气堵住心口,手指不由地抖了一下。
夜风吹得树林簌簌作响,落叶飘过庭院,高高的夜空上薄云飘过,惹得地上倾洒的月光时暗时明。
少年从翩翩衣袂中伸出纤长的手指,冰凉的玉指不轻不重地捏住我下巴微微抬起,那高挑的身姿临风而立,恬淡安宁,为人洁白皙,眉如水墨画,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我不由得看傻了。
直到他那如玉的鼻尖碰到我鼻子上,我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本能地一掌推去又猛然记起他那有伤,抬起的手滞在半空中。
我迅速连退三四步,拉开了距离,撇了头避开他魅惑的目光。
这阮咸还真是太出乎我意料了。
莫不说士族子弟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落了气度,单是那骨子里的骄傲,便绝不会允许他们对区区一个女子放低身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下乱得很,我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提步离去。
身后传来飘渺如梦的声音:“关于雪雁,刚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今儿太晚了,等姑娘下次来再细说吧。”
~~~~~~~~~~~~~~~~~~~~~~~~今天的提前更了~~~~~~~~~~~~~~~~~~~这里说明一下,上一话中提到的阮籍的《大人先生传》,据考证是作于公元257年,在小说里作者提前援用了,为避免误导童鞋们,在这里说明一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