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得不彻底,爱得不决绝——
那她是彻底的那个,还是决绝的那个?
“去请五色梅来。”潇潇笑语吩咐了一声。
门外候着的小丫头立马应了声,快步离去。
我正要回避,她说不必,说既然我已听过故事,难道不想看看那位女子。
不多时,“吱呀”一声,小丫头推开门道:“花主,梅姑娘到了。”
语落,一窈窕女子芊芊细步迈进来,一身素衣难掩绰绰风姿,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五官很精致,依稀可见当年寒梅的冷艳倾城。
但因长期郁结和缺乏调养,眉宇幽冷,面容有些暗淡无光。
潇潇伸出玉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含笑道:“好妹妹,一些时日不见,越发憔悴得动人了,知道的明了你是自个良心有愧,食不知味寝不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后庭花水土不好,养不起你这朵五色梅。”
女子面无表情地垂了目光,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瞬,柔弱无声,惹人怜爱。
潇潇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上女子的脸颊,一手挽袖掩笑道:“啧啧,不愧为名噪一时的洛阳名妓,将妹妹束之高阁真是浪费了。”
一直行同草木的女子,闻语蓦然抬眼看向潇潇,黯然的眸子闪过一丝丝悸动,幽幽说道:“你答应过易郎,不迫五色梅接客。”
潇潇纵声大笑起来,清脆的笑声中她微微仰起的脖子白皙动人,一声声的笑更是蛊惑人心。
女子不动声色。
潇潇含情的眉角微微一挑,柔声道:“不错,虽然你的易郎前儿远赴黄泉去了,我潇潇依然会信守承诺,保你在此孤独终老。”
女子依旧面无表情,但在听到“黄泉”两字时,原本黯淡的双眸,徒然一凌,恨意昭然若揭。
潇潇的玉手从女子的脸颊上缓缓落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心口道:“好妹妹,别紧张,姐姐今儿是让你安安心,以后好吃好睡好好养着就是,不用担忧姐姐会背信弃义。”
女子郁结的眉宇微微蹙起了浅浅的痕迹,双眸中的光亮一纵即逝,又恢复了如同草木般的神色。
潇潇笑道:“无事了,好妹妹下去歇着吧。”
女子略略垂了目,眼角的凌光依然没能掩住,流露了点滴的幽怨。
她面无表情,缓缓转了身,芊芊细步,飘若浮萍,静静离去,轻轻的脚步声,带着丝丝颤意,仿佛用尽了力气,却又恍如蓄满了悲愤。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留这样的人在身边,无异于放了颗不定时的炸弹。
我告诉潇潇,她恨她。
潇潇粲然一笑玉齿颊,举步若舞,轻倚道醉生塌上,温润如玉的声音说道:“她越恨,我越爱。”
我疑道:“你不恨她?”
她妖媚地纵声大笑,说道:“爱一个人,往往耗尽芳华,但恨一个人,却是比爱一个人更吃力,耗尽的是自己的心。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就算那人不爱你,但怀着希望的内心总是鲜活的,而当你恨一个人的时候,你的世界就是地狱,有的只是无尽头的煎熬。”
我只听过由爱生恨,有恨生爱真是闻所未闻。
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女子,真不知她是太聪明,还是太愚蠢。
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她口口声声说,女人不仅仅是男人的附庸,可她又何尝不是沦落为了渡不过易水的潇潇之风。
漂泊不定,来去无依。
我心下叹息,说道:“人,不只是为爱恨而生的。”
“哦?”她漫不经心地捻起榻上的花瓣,随口道:“那你为何而生?”
我?
心中一顿,哑然失声。
她抬眼看向我,荡漾着春水秋光的明眸,是不言而喻的哂笑。
她不是太聪明,也不是太愚蠢,只是太决绝。
决绝到不给背叛她的人任何生路,决绝到不给自己的余生新的开始。
为何?
为何有些人,真如为爱而生。
为爱而死。
而我们,这更多的人,却要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为何存在。
生不知其命,死不得其所。
到底,谁才是悲剧。
午后,小睡醒来,我闭门练习《胡笳十八拍》。
这曲子反复弹了很多次,总有几处不清楚。
久久思索不得解,正有些烦闷,小丫头通报说有客人来了。
我问是什么人,小丫头说是位年轻公子。
虽说来后庭花的也有半数是真为琴艺歌舞,但这年轻的,多半是寻美色的放浪子弟。
我告诉小丫头:“不见。”
门外一清朗的男声传来:“寒姑娘,前两次来拜访,姑娘也是避而不见,不知在下是哪里让姑娘不待见了。”
前两次?
近来拒的人多了,我也不曾注意,看来这是个倒霉的。
常言道,事不过三,凡事适可而止,架子太大,风必摧之。
更何况,能来后庭花的都非易于之辈,真惹毛了哪个,倒也不怕他什么手段,毕竟后庭花花主也不是吃素的,只是怕处理起来麻烦。
寄人篱下,不给别人惹事的道理总是要明白的。
我抱了琵琶移步里屋,垂了帘子,回道:“不知公子屈尊至此,寒樱怠慢了,前儿几次身子不适,还望公子见谅。”
清朗的男声回道:“无三不成礼,寒姑娘不必介怀,若是身子不适,某人明日再来拜访。”
顿时,我对这个人有了点好感。
不说那句“无三不成礼”的冷幽默,也不说那真假难辨的善解人意,单是那声“寒姑娘”给予的尊重,便不同于以往的人历来唤的“樱姑娘”随意轻佻。
但是人家都说了下次了,我再留人家反而矫做,干脆认了这个顺水人情,便说道:“多谢公子,那明日寒樱恭候公子大驾。”
翌日,他如时来赴约。
一曲下来,发现他也算得真为琴而来的人。
临走,我问他:“公子如何称呼?”
他清朗地回道:“羊祜。”
目送着他离开,手心已出了一片虚汗。
接连几日,羊祜都来。
虽说这张脸他绝对认不出来,但总有点虚,
一曲毕,不同于往常的几句精短评判,他问道:“寒姑娘,可否移步帘外?”
我说不可。
他问:“有何原因?”
我淡然道:“无。只是不想。”
他不再提,后面几日一直都是规规矩矩地静静听曲子。
据我所知,这只羊可不是这般善罢甘休的人呢,难道被小七训得转性了?
倏忽间抬起眼,却见一张书生玉面正含笑俯视,心一惊,乱了音。
他掀开帘子的手一动不动,目光狡黠,但笑不语。
我按住颤动的琴弦,仰头坦荡地直视他。
他清朗地说道:“果然人如其琴,精妙无双,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我嘴角微扬道:“我很贵。”
他明眸皓齿地大笑道:“谈话尚且千两,见面才百两羊某是稳赚不赔了。”
虽说第一次在菊花大会上,被这只羊拆过台,后来在军营里还让小七险些误会,不过我还真没打心眼里讨厌这只羊。
正好,让这头不安分的羊,给我传传风声,好早日实现计划。
终于,谷雨那天,我等到了要等的人。
由于司马师即将再随军出征,司马师之妻吴瑕命人前来买远近闻名的琵琶寒樱入府。
临走前,潇潇对我说:“一如红尘身难返,你可想好了,到底是要做这后庭里可望不可即的彼岸,还是做那最是人间留不住的寒樱。”
我笑回她道:“花落花开自有时,莫问奴归处。”
在当晚的家宴上,司马师轻衣淡颜,难一代豪杰的掩雄才大略。
四下气氛随和,却透着一股子肃然。
堂下五个女孩,华衣锦袖,最大的不过十四五岁,小的大概八九岁,个个容貌端正,正襟危坐。
司马师身侧,盛装雍容的女子,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身为镇北将军之女的吴瑕,说起来,应是要身份有身份,要美貌有美貌,可高坐堂上的司马师跟她连目光都少有交集。
我一袭云衣裳,青丝挽成芙蓉髻,娥眉青黛,双目含情,玉肌红唇,犹抱琵琶半遮面,果足踏上大堂的地毯,脚踝上的小铃铛随着脚步清脆作响。
满堂的人齐齐闪过一丝惊艳。
我颔首浅笑,细步浅浅,华袖一舞款款落座。
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
一曲毕,高堂上的美人有些动容地看向我,端庄地问道:“这是何曲?”
我嫣然一笑道:“别亦难。”
司马师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冷然道:“本将军从未听过,重奏。”
吴瑕面色一敛,黯然地点了点头,淡然笑道:“你换一曲,为将军壮行。”
我就是挑你们闻所未闻的!
我起身点头行礼,重新坐下,再奏一曲。
司马师依旧面无表情,剑眉微调道:“这又是何曲?”
我嘴角一扬道:“风飞沙。预祝将军凯旋!”
吴瑕点头笑了笑,柔声道:“妾身寻得的这个乐师,将军可还满意?”
司马师目不斜视,嘴角一扬道:“有劳夫人了。”
司马师嘴上虽然这么说,可还是把我打发了下去。
翌日,司马师一身戎装,驾马绝尘而去,吴瑕脸上是深不可测的落寞。
本以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但吴瑕却是出乎我意料地待我不薄。
将我安置在风水不错的水榭小院,题字:空谷。
这个不知心思的美人,偶尔来听听我弹琵琶,有时也只是来看看我,聊聊天,品品茶,下下棋。
不知不觉,又是仲夏。
我渐渐喜欢上这个优雅内敛,端庄善良的女子。
一日,我无所事事地在园子里闲逛,远远地,看见她倚在美人靠上,望着池中含苞待放的白莲出神,眉宇间是淡淡的忧伤。
我让人把琵琶拿来,给她弹了一曲《梅花三弄》。
她回眸一笑,静静地看着我,直到一曲终了,她才缓缓轻声道:“将军,快回了。”
可我不明白,她明明喜欢司马师,可为什么司马师要回来了,她却这样不开心。
几日后,司马师还没有回来,到来了个不速之客。
一声熟悉又陌生的轻笑传来,充满磁性的声音动人心魄。
转眼一袭白衣胜雪映入眼帘,飘飘衣袂撒发着淡淡清香。
一张俊朗秀丽的脸带着温和的笑意,低吟浅唱道:“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我坦然望着王戎,缓缓起身行了一礼道:“公子见笑了。”
他凝视着我一字一顿道:“久见了。”
我嫣然一笑回道:“小女子何曾见过公子。”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缠上我肩上垂落的青丝,低声笑道:“梦里。”
梦你妹夫!
我嘴角一扬,冷声道:“公子有何贵干?”
他微微一笑道:“好个倾城琵琶倾国寒樱,闻名不如见面,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闻仙曲。”
我回以一笑道:“寒樱今儿不适,还请公子见谅。”
他温润如玉地叹道:“可惜了,可惜了,一样的花颜一样的名字,却不是同一株。”
我暗暗一惊,右手不由地虚抓了一把。转身进屋抱了琵琶出来,笑道:“承蒙公子抬举,献丑了!”
转轴拨弦三两声,指底伤风悲飒飒。
王戎的声音隐约飘来:“按计划,此时你不应该随司马师出征了吗?”。
“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我望着王戎一笑,琵琶声不断,十指如风。
千古恨,酬清绝。
荻花落,兵马歇。
冰泉冷塞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他盯着我:“哦?若非这张容颜不够,便是心意不够。”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小弦切切如私语,大弦嘈嘈如急雨。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啪啪啪”零落的掌声响起,他抚掌笑道:“好,好个,十面埋伏。”
我微微一挑眉道:“公子谬赞了!”
他温和地看着我轻声道:“寒樱,别辜负了这个好名字,和赏花的人。”
我盯着他俊朗的脸,一字一顿道:“谢公子提点。”
当初和阮籍商议,决定让我潜入司马师身边,可在后庭花耽误了不少时间,来到这边还没来得及下手,司马师就出征了。
久久没有收到我的消息,疑我有变,王戎这才不请自来。
果然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司马师的军队班师途中,又生事变,归期一再后延。
吴瑕几乎每天都来空谷坐会,也不多言语,只是听我弹琵琶,一直默默到深夜,眉宇间,悲喜难辨。
我终是忍不住了:“夫人,你有心事。”
她望着池中盛开的睡美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军的归期又延后了。”
“可寒樱看出来,即使将军按期归来,夫人也很不安。”
她微微一怔,渐渐垂下目光,呢喃道:“我很不安?”
我浅浅一笑道:“夫人不妨说说,寒樱可为夫人分忧。”
她默默了半晌,一双美目忧伤地看着我,轻声道:“寒樱,情字何解?”
我心猛然一震,想起曾经也有人问过同样的问题,不由黯然叹道:“无解。”
她呢喃着垂下凄婉的目光,风微微吹散她的发丝,月色朦胧,人亦然。
我问她如何为情所困。
她抬起一双深不见底的美眸看向我,朱唇轻启:“将军,要娶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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