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汐坐在船头,将光着的脚伸进船下浑浊的黄河水中,轻轻的摇摆。
两年了……两年了呢……两年前的自己还是这样坐在船头,光着脚,轻轻地踩着船底的水。船早已不再是陪自己长大的那条船了,听到的也不再是熟悉的陕北口音,一样的,只剩脚底的黄河水。
黄河水很浊,沈小汐却很喜欢,因为这条河养育了许许多多的渔民,自己和阿爹就是其中之一。沈小汐的娘很早就死掉了,这是她阿爹告诉她的。有时候她觉得,这浑浊的黄河就像自己的娘一样。
沈小汐十七岁,阿爹是陕西黄河上的一个渔民。她最喜欢的,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船头,把光着的脚丫伸进船下的水中,轻轻地踩水。出奇的,踩了这么多年浑浊的黄河水,沈小汐的脚却是越发的白了。
河面上一只长相奇怪的鹳雀在游泳。
咦!
不对不对,是四只鹳雀!
一只大的,三只小的。
那应该是它的孩子,它在教她们游泳吗?
沈小汐出神的看着这四只鹳雀。
鹳雀母亲带着它的三个孩子努力的向上游游着,它们的力量在黄河上显得那么的渺茫,奔腾向下的河水严重阻扰了它们。可它们的还是向前游,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游出去好远呢!
黄河上的水很急,因为水里的暗礁,水在河面上打出几个小漩涡。当然,对于小小的鹳雀来说,这漩涡就不再显得小了。
小心!沈小汐看着四只鹳雀卷进了一个漩涡中,漩涡一个打转,将这四只敢于闯入自己领地的鹳雀推出去好远,鹳雀们被推回了刚起步的地方!
鹳雀母亲赶紧把冲散的三只小鹳雀重新聚拢到自己的身后。
它们又开始向上游游去!
瞧,多么坚强!
黄河母亲用身边的许多事物教会了沈小汐,坚强、聪明……
沈小汐喜欢身边的每一样东西和人,阿爹、黄河、船、被捞上来的鱼儿、向阿爹买鱼的大胡子叔叔,每一次想到那圆圆的脸上又浓又密的大胡子,沈小汐总会忍不住发笑。
沈小汐也有不喜欢的,就好像张老爷家的少爷。张老爷据说是玄德年间考的进士,家里有很大的宅子,很多的仆人,好多好多的地,好多是多少呢……反正沈小汐是不知道了。张老爷一直没有儿子,五十多岁的时候从堂家的兄弟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叫张来宝。张来宝过继给张老爷的时候二十七岁了,但在张老爷面前特别恭敬,所以张老爷很喜欢。但张来宝在外面可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他仗着自己“新爹”的权势在葭州一带兴风作浪、欺男霸女。
正统十年,端午。
这一天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平时不见几个人影的黄河边也人山人海的,都是来看赛龙舟的。
“阿爹,划近一点,有些远了呢。”沈小汐坐在自家的渔船上,阿爹把船划得稍微远了些。
“那可不行啊,小汐,中间是要比赛的,岸上有大老爷们在观看,要是扰了大老爷们的兴,那可不是说着玩的。”阿爹抹了把头上的汗,对沈小汐笑着说。
“阿爹,天热,你也到舱里来啊。”渔民们一般有两条船,一大一小,小的挤上四五个人也就满了,大的却是宽略不足一丈,长两丈余,中间一个乌篷遮起来,隔成两三间,进去坐上十来个人也不会太挤,渔民们一般吃住都在这条大船上。
“好好好,阿爹的小汐知道疼阿爹了,阿爹把船停好就进来。”阿爹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欢喜和欣慰。
“阿爹——”
“好了好了,不笑阿爹的小汐了。”阿爹哈哈一笑。
张老爷的“新少爷”张来宝今天也来凑热闹了,张来宝少爷领着两个跟班一个劲儿的往人群里挤呢!挤了半天除了挤出一身臭汗什么也没挤出来,人实在太多了!张来宝少爷老大不乐意,张嘴就开始骂娘,旁边的跟班赶紧给拉住了,今天可不同以往,中间那么多大官儿坐着呢,没看见连张老太爷都敬陪末座么,要是这个时候在让这位小祖宗闹出点什么事来,可不是找死么。
张来宝少爷不骂了,却是一转头,远远的瞧见了坐在渔船上的沈小汐!
十七岁的沈小汐,虽然是渔家的女孩,却出落的袅袅婷婷,坐在船上的她,就像一朵飘过江面的云彩,牢牢地牵住了张来宝少爷的眼珠。要不是身上的粗布衣衫,说不得还会被张来宝当作是一位官家大小姐呢。过了好一会,张来宝少爷才慢慢的回过神来。他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嘿嘿一声,从嘴角扯出一丝笑来,低声给两个跟班交代一阵儿,便转身去了。
今天收了船,阿爹去酒楼称了二斤猪头肉,打了一壶酒,竹叶青,比阿爹平日里喝的酒都要好,于是沈小汐知道,大胡子又要来了!江上的渔民是很少和外人,也就是渔民之外的人打交道的。在渔民之外,阿爹只有大胡子叔叔这一个朋友了。
红彤彤的太阳很快就从山头上跑下去了,天到擦黑的时候大胡子才来,他今天迟了很长时间,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三个不认识的人。
张来宝少爷自端午在黄河边看到沈小汐后,一肚子的坏水又翻腾起来,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不跟着少爷我怎么行!他赶紧吩咐两个下人去打探那小娘子的出身,原来是个渔民的女儿!这样的下等人,少爷我看得上她是她祖坟上冒青烟儿了,张来宝如是想。可是这些渔民吃住都在船上,很少能接触上。
终于,一个下人找到了向沈小汐阿爹买鱼的大胡子,张来宝少爷一高兴,十两白花花的银子立马赏给了眉开眼笑的下人,这可是张来宝少爷头一次这么大方。
大胡子垂头丧气地带着张来宝少爷和张家的两个下人来找沈小汐父女了,他心里是万分的不情愿,可张来宝少爷是什么人,那是张大老爷的儿子!张大老爷是什么人,那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一个做买卖的商人怎么能斗得过他们!
张来宝少爷对大胡子说,要是大胡子不听话,就把他投进大牢里,再把他的妻儿赶出葭州(今陕西佳县),让他们去讨饭。大胡子不怕进大牢,但他怕自己的老婆孩子让人欺负,所以他妥协了。
“沈老三,沈老三!”大胡子没有上船,在船头踌躇着叫了两声,他觉得今天没有脸再上船了。以往他都是喊老三的,今天也不喊了。
沈老三就是沈小汐阿爹,因为在家排行老三,一般大家都这么叫他,大名倒是都渐渐忘记了。
“老吴啊,你这是——?”从船舱里出来的沈小汐阿爹也觉察出不对了。
“老三啊……我……我对不住你……”大胡子语气有些哽咽,眼眶也有些发红。都说无奸不商,可大胡子真是这辈子第一次干这么昧良心的事儿,尤其这个对象还是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的沈老三。
“嚷嚷什么?”旁边的张来宝少爷看不下去了,抬腿便踹了大胡子一脚,大胡子一个咧咧,差点摔倒在地,不敢再吭声了。
“阿贵!”张来宝少爷背着手,向左手的一个下人抬了抬下巴。
“嘿嘿!”那人赶紧向张来宝少爷讨好似得一笑,继而转身,对着阿爹一指,趾高气扬的喊道:“沈老三,你这狗才,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家少爷看上了你的女儿,想娶她做个妾!今日来就是来告诉你一声,这两日你就安安分分地候着,不要给少爷出了什么乱子!”
“蠢货!”那下人觉得这番措辞说的少爷高兴了,说不得又赏他几两银子花花,谁知一转头就迎来这一声喝骂,外加一只飞起的脚。
“说了半天连少爷我是谁都没说清楚!”张来宝少爷给了他一脚,朝右边下人再抬抬下巴:“你来!”
如出一辙的谄笑,对象还是张来宝少爷,只是换了个笑的人而已。
“好叫你知道,我家少爷是张来宝张少爷,我家少爷的爹就是张举人张老爷!”说道这句,这名下人一脸的激动,好像这张举人是他爹一样。
阿爹一张脸瞬间拧成黄莲一样的苦涩,张老爷是谁他并不知晓,可“举人”这两个字的份量以泰山压顶的势头砸弯了他的腰。
他喏喏道:“张……张少爷,您……”
张来宝少爷哼了一声,打断了阿爹的话,“把你女儿叫出来让我瞧瞧!”
“张少爷,小女才十七岁,您就放过我们父女俩吧。”阿爹哀求着。
“你这老货,怎的这么多废话!”张少爷又抬起脚,对着阿爹而去。
“住手!”一个声音响起,黄鹂般的嗓音充满了怒意。
张少爷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转头一看。
明眉皓齿,肌如凝脂。只一看,便看得张少爷神魂颠倒。
那日远远看见沈小汐,却没今日看的这么真切。
“张少爷,我们虽然是平头百姓,却也容不得你这般欺辱。”沈小汐柳眉倒竖,她在船舱中听到了整件事情,便忍不住走了出来。看着黄河长大的她,有着一般女子没有坚强与倔强。
“好漂亮小娘子,嘿嘿!”张少爷一点儿也不把沈小汐的怒意放在心上,反觉得沈小汐此时的表情似怒似嗔。抬起一只手去模沈小汐的脸。
沈小汐一滞,没想到张来宝如此无礼,赶紧向后一躲。怒叱道:“你这登徒子!”
张来宝嘿嘿一笑,又向沈小汐迈出一步,“胭脂马儿,越烈越好,少爷我喜欢!”
阿爹大急,上前挡在沈小汐身前,“张少爷,您是有身份的人,何必和我们这些小民一般见识。”
张少爷一愣,忽然笑道:“你这老东西,话却是说的中听,少爷我是有身份的人,今天来是向你们知会一声,三日后,少爷我要来迎娶小娘子过门!”
阿爹一听,大惊失措,拉着张来宝的袖子哀求着:“张少爷、张少爷,你可不能这样。”
张来宝不再理会阿爹,甩手给后面说话的下人仍去一锭银子:“你,看好了他们!少爷我明日来接小娘子,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小心你的狗头!”
“是,是,少爷放心。”那下人眼里尽是银子灼灼生辉的光芒,那还听得了那么多。
留恋的看了一眼沈小汐,张来宝少爷走了。
走的很潇洒。
忐忑的看了一眼阿爹,大胡子也走了。
走的有些酿跄。
阿爹看着大胡子的背影,喉头滚动着,又看了看张来宝少爷的背影,终于化为一声长叹。
阿爹拉着沈小汐上了渔船,他悄悄地伸手模了模衣襟,那里有个指头蛋大小的硬硬的东西。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的沈小汐,苦涩的脸更显得皱巴巴的。
模模沈小汐的头,他轻声道:“小汐,都怪阿爹没本事啊……”
沈小汐忽闪着大眼睛,忽然抱住了阿爹,“阿爹,小汐从未怪过您……”
沉默了好长时间。
阿爹开口说:“小汐,明天一早,阿爹就带你去报官!”
沈小汐忽然抬起头,“阿爹,不行的,那张家下人不是说他们那个张少爷是举人的儿子么,那些贪官勾结一气,怎么可能为我们做主!”
“那怎么办?”
“逃!”
阿爹忽然发现,小汐长大了!
星星出来了,船外两个张家的下人低声说着什么,不时的转头看一眼船舱,发出一声嘿嘿的冷笑。
“噗、噗!”突然,船那边传来两下入水声,两个张家下人转头一看——江面上什么也没有!
渔家的儿女呦,怎么可能不会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