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惜轻轻地扣了扣门,果然,如预期的那样,屋内全无反应。
她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不过许朗清仍然没有反应。若惜有些头疼,她最怕这样的情况,什么都不说,只是固执地沉默着,她倒宁愿许朗清像对待父亲那样对待她,因为她一直认为愤怒比沉默要好对付得多。
若惜再次敲了敲门,放柔了声音,试图解释刚才的事情:“许朗清,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和你父亲——”若惜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刚才的事情,在那一瞬间,她眼中的并不是许靖,而是父亲向自己张开双臂,所以自己才会毫不犹豫地投入那个温暖的怀抱。
她当然可以这样解释,但是,这也意味着她必须说出更多的事情,父亲、母亲,这些过往,哪怕是最亲密的朋友也从未告知的过往,要和盘托出,她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
若惜正犹豫间,房内突然传出许朗清的声音:“你走,我不想听,你走。”
许朗清的声音响亮,听起来十分愤怒,不过相较于刚才固执的沉默,若惜宁愿面对这样的愤怒,至少他现在肯理她了,不能再犹豫了,若惜终于下定了决心:“许朗清,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都是骗人的,我不要听,你走,你走。”许朗清的声音渐高,根本不给若惜开口的机会。
许朗清现在的情绪激动,只怕自己说什么都听不进去,若惜决定等他平静下来再说,于是放柔了声音:“好,我不说,我在外面等你,你什么时候愿意听我说,我再说给你听。”
若惜缓缓地走到沙发边坐下,心里乱糟糟的,都忘了是自己的生日了,那么,那个人离开已经十年了吗?十年,那么久,却为什么那么清晰,历历在目,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十年了吗?
明艳的红,衣摆随风微微摆动,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若惜拼命地伸手,想将那个背影抓住,但是,却怎么抓也抓不住,她想大喊,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不过发出几声呜咽,她大急,更拼命地追,拼命地喊,那背影却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点——若惜突然就醒了。
她之前一直做同样的梦,每次都是相同的梦境,然后在同一刻醒来,浑身无力,几近虚月兑,仿佛真的拼尽了全力奔跑过一样,但自父亲过世以后,她便再没有做过这个梦,可能是没有时间,甚至没有力气做梦吧,在严苛的生活面前,有时连做梦都成了一种奢侈。
若惜揉了揉眼睛,周遭一片漆黑,自己怎么会睡着了呢?她的身子蜷缩在沙发上,想来睡的时间不短,脚都有些麻了,她伸了伸胳膊,正要爬起来,腿不小心碰到了一个人,她的眼睛,这时已渐渐地适应了黑暗,依稀地能看到一个人蹲在沙发前,从身形看,应该是许朗清。
若惜慌忙坐起身,又伸手去扶许朗清:“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大概是太累了——”
“我听见你叫妈妈——”许朗清哑着嗓子,声音里没有了刚才的暴躁与愤怒,反而多了一些温情。
若惜扶住许朗清的手就此僵住了,妈妈?她竟然叫妈妈?为什么,难道在她的潜意识里,她还思念着那个名义上是自己妈妈的女人?难怪许靖坚持要自己保留着写有她地址的那张纸条,他早就看穿她不过是外强中干,她的内心,其实是多么渴望和思念着那个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久得许朗清也按耐不住,他似乎忘了自己在生气,轻轻地将若惜扶起,按在沙发上坐下,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这才开口,声音又轻又柔,根本不像是他的声音:“我去开灯。”
“不要——”若惜飞快地抓住了许朗清,声音中竟含有一丝祈求:“不要,求你了。”她知道自己的眼中已有泪光,实在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
许朗清有些犹豫,他似乎完全没有类似的经验,有些茫然,有些无措,良久才默默地走到若惜身边坐下,他的动作很轻,沙发松软,他一米八的个子,如果不是看着他,若惜几乎感觉不到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甚至不敢看她,脸朝向她相反的方向,声音里也透着小心翼翼:“江若惜,你怎么了?”
若惜没有做声,她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要掉下来,她只是拼命地仰起头,眨着眼睛,倔强地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不问你了,我也不生你气了,江若惜——”许朗清又慌又乱,完全失了方寸:“要不,你打我两下?多大力气都没关系,出气就行。”
若惜忍不住笑了,成功地将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她扬起手,作势要打,却终于只是轻轻地落在许朗清的头上,拍了拍,然后笑了笑:“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你就会明白,我和你父亲并没有什么——”
“你不用再解释,我相信你,真的,我相信你,相信你。”许朗清连着用了好几个相信你,试图让若惜放心,他真的相信她,甚至从来没有怀疑过。
果然是个单纯的家伙,远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叛逆和冷酷,他的心,甚至比一般人更柔软,若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一种冲动,或者是压抑得太久,终于无法控制了?她听得自己的声音,清晰冷静:“那么,你愿不愿意听我说?因为我想说——”
许朗清似乎被吓到了,若惜甚至听到他大力吞口水的声音,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良久才哑声道:“那,好吧,如果你坚持——”
“我坚持。”若惜笑,不过她很快收敛了笑容,声音飘忽,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记得,那年我十岁,我母亲突然失踪了,没有人告诉我她去了哪里,我父亲原本就话不多,她走以后,话就更少了,被我逼急了,也不说话,只是死命抱着我,抱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后来,我便听人说她跟镇上的一个男人跑了,那个男人,除了能说会道,没有一样比得上我父亲,她就跟着这样在大家眼里是垃圾的男人跑了,那天,是我生日。”
若惜顿了顿,眼睛不由地转向窗外,窗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窗外的风声,拍打着窗,很大声,就像十年前的那晚。
若惜觉得自己有点刹不住车了,开始是因为压抑得太久,急于发泄,或者还有一些赌气的成分,只打算说一点点的,但后来,似乎连她自己也不能停下来,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那些深埋在心底,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话,就这样毫不犹豫,没有丝毫隐藏地宣泄了出来。
“十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多少也是懂些人情事故的,我爸爸太木讷,长得也不好,人又有些粗鲁,我试图理解妈妈,也相信她是迫不得已才离开我的,总有一天会回来,但是——”若惜闭上了眼睛,那天的事情,她从来都不曾回想过,觉得太疼,太痛,但是,很奇怪,她竟然说了出来,很流利:“我十二岁那年,高烧不退,病得几乎死掉,我爸爸求她回来看我一眼,她不肯,因为会耽误她给另外一个男人准备晚饭。阿姨和爸爸一起去的,她很生气,在我的病床前和爸爸起了很大的争执,我那时候烧得厉害,意识迷糊,很奇怪,他们的争吵,每一句话,我却听得很清楚,然后,我就醒了,有意思的是,烧也退了,很神奇吧?那时候,我就对自己说,那个女人,和我没有关系了,什么关系也没有。”
若惜的心微微地疼了起来,不过很奇怪,原本很怨毒的事情,现在却可以很平静地说出来,仿佛是别人的事情,若心也能这般平静就好了。
停了停,若惜继续往下说,前面是铺垫,后面才是真正想对许朗清说的:“我的心死了,我以为我父亲也是,除了话变少了,喜欢每晚喝上两杯外,他与之前没什么两样,当时有很多流言,很难听,到哪里都有人对我们指指点点,可你知道,总会有新的流言产生,那些旧的,渐渐便被忘却,我从来没想到,我父亲是那么执着的人,我考上大学的那天,他也是喝了两杯,像平常那样开着车出去兜一圈,我怀疑他是故意寻死,因为他无论如何不肯带上我,马路很宽,路灯也很亮,他出事的地方是他和她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这已不是怀疑,而是确凿的事实,父亲整理好了所有的存折,连同房产证,端端正正地放在她书桌的第一个抽屉里,可能他唯一没有算准的事情是,他的速度太快,对面正好有一辆车过来,驾驶员是个新手,没有应对突发事件的经验,车上有三个人。父亲留下的房产与存折,刚好够赔偿对方。
若惜强打精神,故事已近尾声,无论如何得将它说完:“刚才,你父亲送了一份礼物给我,我母亲现在的住址,我有些失控,你父亲安慰我,这就是全部,所以,不要误会你父亲,他真的很关心你。”
若惜长舒了一口气,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很奇怪,不是别人,而是许朗清,这个几乎没有长大的孩子,或许,正因为他还是个孩子,所以她才无所顾忌?不过,她并不后悔,说出来以后,整个人似乎轻松了很多,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无聊的人打电话到电台去倾诉,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倾诉,需要能倾听的耳朵。
等沉静下来,若惜才发现自己刚才太过投入,完全没有顾忌许朗清是何反应,她抬起眼,却发现许朗清离自己很近,近得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热热的,喷在自己的脸上,他的眼睛,很亮,在黑夜里,更显得清亮无比,若惜这才发现许朗清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漆黑如墨,更似暗夜里的星星,璀璨夺目,带着灼人的热度。
若惜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尽情宣泄过后,才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而且对象尽然是许朗清,真是要疯了,更要命的的是,自己在他长时间的凝视之下,竟然有些失态,心跳得厉害,脸也开始发烧,视线也开始躲闪,根本不敢去看许朗清的眼睛,自己一定是疯了,完完全全地疯了。
“我喜欢你”许朗清的声音不高,听到若惜耳朵里却无异于一声惊雷,她原本就有些慌乱,这时更是不知所措,许靖的话犹在耳边,她不能拒绝得太彻底,要留一点希望给许朗清,这个度到底要怎么把握,她完全没有经验。更让她慌乱的是,是第一次,有人向她告白,虽然对象是许朗清,但是,她还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心底不知怎的,就涌上一丝淡淡的甜蜜与惬意,并慢慢延伸至四肢百骸,整个人沉浸在一种不清不出不明不白的情绪中,酥酥的,痒痒的,还有些微甜。
若惜的反应给了许朗清一种错觉,他的眼睛更亮了,唇角也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身子旋即倾了上来,若惜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身后便是沙发椅背,她朝后一靠,身子下移,整个人便斜倚在沙发上,许朗清上前,一伸手,便将她完全笼在自己身下,两人的姿势反而更暧昧了。
屋内安静到了极点,若惜只听得自己的心脏如战鼓般雷鸣着,眼见许朗清的脸越来越近,她却动弹不了半分,她几乎能够感到许朗清的唇,刷过自己的脸颊,如羽毛般轻软,又是一阵酥麻——所幸到了最后一刻,许朗清的唇几乎压上她唇的瞬间,她清醒了,飞快地将头一偏,许朗清的唇落空了。
若惜瞪大了眼睛,有些茫然,她到现在也没反应过来,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的,前一刻,她还在倾述,后一刻许朗清便告白,她也差点失去了初吻,中间连个过渡也没有,仿佛时光穿越,忽然间场景就变了,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许朗清看起来并不怎么失望,他的情绪饱满,眼睛又清又亮,若惜不怎么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期期艾艾地:“许朗清,我很高兴你能喜欢我,但是,你现在还小,高考是最重要的——”
“你的意思是,等我考上理想的大学就可以喜欢你了?”许朗清反应很快,步步紧逼,咄咄逼人的语气让若惜有些头疼,她想了想,这才小心翼翼地:“在你这个年纪,我也有类似的经历,因为朋友不多,所以很容易喜欢上一个比较亲近的人,后来才发现,并不是真的喜欢,只是因为亲近,觉得温暖、自在,以后,你会遇到更好的女孩,你真正喜欢的。”
若惜尽量避免使用幼稚不成熟类似可能会刺激到许朗请的字眼,不过很明显,许朗清还是这样理解了她的意思,他的脸色沉了沉,不过很快又明朗起来,他的语调轻快,眼神坚定:“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用时间来证明好了,我可以用一生来证明,你敢不敢?”
一生?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说出一生这两个字,若惜有心教训许朗清两句,可一对上许朗清的眼睛,她便再说不出半个字,那样的眼神,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执着坚韧,充满了勇气与决心,她突然有点相信,这个大男孩,或许真的会用一生来证明也说不定,再也不能怀疑他的感情,如果再轻描淡写或是有意忽略,或许真的会伤到他,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对人敞开心扉,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若惜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对他的感情视而不见了。
若惜更加地小心谨慎,说出来的话几乎字斟句酌:“许朗清,我相信你对我的感情是认真的,也很谢谢你能喜欢我,但是,我喜欢年长成熟能包容让我安心的男人,你对我来说,太小了,不是你不好,而是,我希望有个哥哥,而不是弟弟,你明白吗?”。
许朗清看起来并不怎么失望,反而因为若惜的话斗志昂扬,他热切地抓过她的手,有些鲁莽动作却很温柔:“江若惜,你以为你是我的理想型?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喜欢上你这样的人,可是——”许朗清微笑:“爱情总是让人情不自禁,要不我们再打个赌?我赌你一定会爱上我,我敢赌上我的一生,你敢吗?”。
又是一生,若惜的头更疼了,她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许朗清,似乎和她杠上了,想要摆月兑他,只怕没那么容易。
未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