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花园,诺大的花厅里摆了一张长长的桌子,穿着统一样式的五彩霓裳的侍女好象灵蝶一样翩翩穿梭往来于后厨和花厅之间,她们在为一件大事忙碌着。宰相大人要进午餐了。
桌子是上等檀木制成的,桌面漆得光可鉴人,四周都精雕细刻了各种镂空花卉。既然宰相大人喜欢在花厅里就餐,那只有这样的桌子才分外的应景。桌上的器皿一律是汝窑烧制的精品瓷器,温碗、托盘、杯碟都是莲花形,淡青中蕴着细腻的柔光,越发衬托出这些瓷器的名贵。宰相大人专用的杯子是额外在杯底烧制出一朵莲花图案来的,每当琥珀色的清酒斟入杯中,那朵小巧的莲花便像是飘在了水面,跟杯口的莲花纹相映成趣,别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意境。用这样的杯子来喝酒,怎能没有情趣呢?
阳光恰倒好处地透过花厅顶部镂空的瓦雕透射下来,虽然是淡淡的,但弱得很迷人,洒在大大小小的珍馐菜肴上,让这些美味都看起来雾蒙蒙的,并不真切。宰相大人已经坐在桌边了,他看着满桌的美味,竟然没有一个能叫得出名字来,只觉得满眼都是诱人的香。
彩衣侍女们继续翩翩飞舞着,没过多久便把米饭也摆上桌来。米饭是用编制的竹蓝盛着的,竹蓝别有匠心的编成了船形,它摆上桌的时候,蒸熟的米粒的温度刚好能够蒸腾出一缕缕香雾,即使夹杂在菜肴的香味之中,那稻香也是格外醒目格外诱人的。米粒是淡淡的白色,涨水涨得匀称饱满,散着珍珠般的光泽,单是这一篮米饭,就已经吊足了胃口了。
宴席既已摆好,宰相大人便下令让侍女们都离开了,他好的是食色而并非美色。
一时间,整个花厅里安静了许多,只剩下远处乐厅里奏响的丝竹乐还在时时飞扬,偶尔也能听见一两声花厅外面游廊上豢养在镏金鸟笼里的各种珍贵鸟禽的啼鸣。
还是太吵,让人告诉乐班今天在午餐的时间就不要演奏了,还有,让人把鸟笼也提到后园去吧。
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这样一来,宰相大人便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举箸声,他陶醉于这种声音,陶醉于这种一个人即将享受美味的期待感。可正当他的筷子将要触及那一篮晶莹的珍珠时,外面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
天黑了下来,乌云瞬间就压到了花厅顶部,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比珍珠还要大上好几倍的雨点便砸了下来。好一场不识事务的雨。
花厅的顶部是间隙镂空的,这便让雨点有机可趁,它们无孔不入地砸在了宰相大人的头上,肩上,背上,更要命的是还砸在了这一桌世上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上。
来不及想更多了,宰相大人匍匐在了桌上,用身体荫蔽着桌上的菜,同时还伸展开衣袖,希望能尽量多保护住几盘菜肴。
雨越下越大了,宰相大人就这样亲眼看着雨水侵入那精美的荷叶盘,亲眼看着雨水将那盘里的珍馐冲淡、冲散、冲没…这种感觉让他揪心的难受。不过好在他的米还在,当那阵风起的时候,他便第一时间把它护在了胸口,虽然他的背部湿湿的,但他能够肯定那篮米饭一点也没有被雨淋到,他安慰自己,有了这个已经足够了,毕竟还有什么能够比得上米香的诱惑呢?
是谁在拉他起来?真是大胆!怎能对当朝宰执大人如此粗暴?可分明是有种强大的力量在企图将他和他心爱的米分开,可是很奇怪的是他却无法挣月兑,只能被那种力量牵引着,他只觉得自己和那篮米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不甘心就这样失去,死命地一挣。
梦醒了。戚沁一翻身,连压在胸口的那点残存的热气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刚刚的举动显然是把他的母亲吓了一跳,她就站在他的床边,表情怔怔的。戚沁看着她黑瘦的身体忍不住心疼了起来,他小声地说:“没啥,刚做了个梦。”
戚周氏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戚沁从青石板床上坐了好大一会儿才感觉出天在下雨来。雨水正从残陋的屋顶上透下来,简直是无孔不入地落进屋中的各个角落,好在这个屋子里除了这一张青石板床之外什么都没有,除了他自己之外并没有什么值得藏蔽的东西,即使是他自己,也基本上已经被雨淋湿了,既然如此,他就索性继续坐在床上不动。
他很奇怪今天母亲怎么一反常态地进来却没有数落他,大概她也连数落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家里断粮已经三天了,除了久病卧床不起的父亲身上的一套铺盖家里已经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刚刚他在母亲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死灰色,这让他很不安,一种前所未有的预感排遣不去,难道这一次真的要将这个坚强的女人击倒吗?
自从戚沁记事起,家里的光景除了穷便还是穷,他的父亲原本是个读书人,为了科考竟连家里的四亩薄田也典给了本村的大户戚守业,可是考了几十年却连个秀才也没捞着,回乡教书他又不认,一家人只靠戚沁的母亲戚周氏织些渔网来度日,眼见得挨到戚沁略略长大能够抓些小鱼小虾来贴补家用了,家里又添了一个妹妹戚巧。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戚沁的父亲戚世显便得了一种怪病,从此卧床不起。戚周氏为了给他看病再加上一家人过活,便把所有的书都卖了。日子虽苦,依海而居却也过得下去,戚沁随着日渐长大,竟也模索出了一套独特的捕鱼本领,只是近日官府不知道为什么下了禁海令,所有渔船一概不许出海,对于戚家这样无田无业的人家,就等于是走入末路了。
雨还在下,戚沁想到母亲进来找他是要跟他商量关于妹妹戚巧的事。除了妹妹,家里再没有可卖的东西了。一想到妹妹,戚沁难过了起来。
戚巧已是及笈之年,看起来十分瘦小,黄黄的脸色让人看了很不舒服,总是一副走几步路便会跌倒的样子。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是她的不幸,怎么能再让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去用身体来承担家庭的苦难呢?
戚沁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母亲戚周氏便又走进了屋子,她很想让他的儿子来支撑起这个家。但她没有说话,或许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了,不卖女儿,难道卖儿子?
“我出去一趟。”戚沁对母亲说。
戚周氏看着戚沁,用眼神询问他要到哪里去,要去干什么。
“我去找点粮食。”戚沁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突然变得很坚定,仿佛粮食就在他唾手可得之处。
戚周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大概这就是希望吧,村里的大户戚守业看中了戚巧也不会急在这一时,不到戚沁家里走投无路之日他是不会轻易出手的,既然如此,让戚沁出去想想办法也许会有出路。
希望一切苦难都即将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