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家里多了这个不相干的女人,戚沁突然觉得日子过得快了起来,虽然每天只是煎药、喂药。闲暇时他也会一个人对着她自言自语,尽管她依旧不言不笑,但戚沁从未觉得半分厌倦。
可是,戚巧对他的不满却是与日俱增,不仅是戚巧,就连母亲戚周氏也对他的所作所为也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耐烦,毕竟家里无端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大活人,这事很难瞒住邻居,一旦被外人发现,她都不好开口跟人解释,幸亏家里常年有个病人,除了三保偶尔会来之外鲜有访者。
可是,药是要用钱来买的。戚沁上次带回来的钱如果全部用来买粮食,倒还可以支持一段日子的,可是,戚家现在躺着两个病人,而且外面还有欠债,这样一来,那点钱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三天刚过,钱已所剩无几。
好不容易挨到了第四天的早上,戚周氏终于忍不住了,他告诉儿子,家里已经再没钱给这个女人看病了,让他马上把她送走。
戚沁知道家里的难处,他别无选择,只是哀求母亲一定要等他回来再做打算,这一次,他是真的决定进城去谋点事做了,哪怕只能得到一点点工钱,或者一点点粮食也行,他知道,只有这样,母亲才会答应继续将那个女人留下来。
戚沁没吃早饭,他是一个人上路的。之所以没叫三保,是因为他不想再连累他。上次从当铺小郎那里得的钱,他本想和三保一分为二,但三保执意只留了一点,即使这样,那个钱也足够三保过一段安生日子了。如果让三保得知他眼下遇到的困难,他肯定会将自己剩下的钱全部给他,这样一来,就又是他连累了三保,作为好兄弟,他没有理由总让三保来帮自己承担家里的困难。
大概走了多半个时辰,他才来到镇子里,街边的面摊总是不分时辰地忙碌着,分外刺人的眼,他尽力不去看,却无法阻止面汤的香味飘散过来,这让他觉得更饿了,自己身上的力气仿佛从那次救人起就再不知去向。
做什么好呢?虽然从小在父亲的严厉教导下,戚沁也读过几年书,但眼下他连半只笔都没有,代人抄写的营生肯定是谋不着。算了,好在自己的身体还算高大结实,就去充当临时的脚力吧。想到这,他一个人向南街方向走去。
南街是镇子里相对贫穷的街,这里有条胡同是苦力、脚夫的临时聚集地,俗称丁口,每逢大户人家或者一些商户需要临时雇佣人手帮忙的时候就会到这条胡同里来找人。平日里,这里也总是聚集着三三两两进镇子里来找事做的渔民,或者农闲的民夫。对于这种近乎碰运气的等待,戚沁原本是并不看好的,只是他一时还想不出什么更实际的办法来。不管怎么样,他决定先到那里再说。
到了丁口胡同,戚沁才觉得事情远比他想象得更为糟糕,已经等在那里的人简直就像是渔民在咸泥滩上晾晒的海草一样,多得难以想象,可是尽管再多,也终究只是海草,没有更多的用处。顿时,他觉得自己也是那片蔫海草中的一只了。
戚沁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在想清楚自己该怎样赚钱之前,他需要保存体力。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了,他只觉得自己越发得昏昏沉沉的,力气也像搁浅的海草在随着太阳的升起一点点正被熏干。
突然,他感觉自己身边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动了起来,很难想象这群干海草还具有如此充沛的活力,肯定是有顾主上门了。戚沁虽然这样想,却还是没有动,不是不想动,是他实在是不能消耗可贵的体力去做无谓的事情。这么多人往上冲,哪里会轮到他呢?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戚沁宁愿它把身边这群喧闹的人都晒成干咸鱼。直到一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他的时候,他才皱着眉头抬眼看了看站在他身前的人。
一身干净整齐的衣服,干净到他不敢想象的地步,从头到脚都是质地精良的布料,虽然没有什么装饰,但整个人却看起来都透着贵族气,一张脸更是俊俏得如同大姑娘一样。戚沁从来没有想过这世间居然还有这么干净、俊俏的男子。他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来人也在打量着戚沁,还看的很仔细,过了一小会儿,他终于开口了,“你跟我走。”
戚沁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找上他,他想,认为他此刻的状况还能干点什么活的人,肯定是一辈子都没有干过活。虽然这样想,但他还是站起来,跟着他走了,毕竟他还清楚自己进城里来的目的是什么。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幸运了。因为当自己跟着这个干净得让人难以想象的小个子男人走出人群之后,他明显感觉到了来自自己身后的嫉妒。
戚沁强打精神跟着他走出了丁口,这个小个子男人一路匆匆前行,直把他带到了东街街口处的一间客店里,戚沁猜不出他想让他帮忙做点什么。
小个子男人在前,戚沁在后,二人一起来到他所住的客房里。戚沁打量着这间房子,这屋子除了跟他的主人一样干净得让人难以置信之外,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戚沁更加不明白他想要他来做什么了。
小个子男人顺手把门关上了,戚沁皱了皱眉,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看着他,道:“敢问公子贵姓?有何事要吩咐小的去做?”
小个子男人道:“在下王一,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他看了戚沁一会才问:“那小哥您怎么称呼呢?”
戚沁从没见过如此雇工的主顾,虽然心里暗自好笑,嘴上却老老实实地答:“在下戚沁。”
王一似乎很高兴,他眼睛一含笑意,脸上就微微泛出点红晕来,戚沁从来没想到过男人也会如此好看过。但他此刻还是更关心他究竟想让自己做什么。
王一显然也明白戚沁的疑问,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在下斗胆请来戚兄,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说完,他的脸又红了。
戚沁听得脊椎发冷,恨不马上动手把自己想知道的话给挤出来,只好开门见山的问:“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啊?”
王一不紧不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盒子来,放在桌上,在戚沁面前轻轻打开。戚沁定睛望去,只见盒子里面衬着黄绫布,布上整整齐齐地扎着两排银针。看到这儿,戚沁不由得又皱起了眉头,虽然情况比他最初想象得要稍微好些,但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果然,王一开口了,“适才我见戚兄精神不振,似有痼疾,正巧小弟曾经学过几天医术,不知可否为戚兄行针医治啊?”
戚沁苦着脸道:“实不相瞒,在下是出来谋生计的,一家人还等我拿米回去下炊,纵是身体有恙,也实在无暇顾及,王公子一片好意,在下只好心领了。”
王一听他这样说,竟着急了起来,他看着戚沁,好象是生怕他跑了一样,道:“你配合我治疗,我算你一天工钱如何,就给你一两银子吧?”
戚沁听得一头雾水,反问道“你给我治病?还给我工钱?”
王一点了点头,刚刚起身要走的戚沁又坐了下来。一两银子啊,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果真如此,让他扎上几针又何防?一想到这儿,戚沁禁不住心花怒放起来,“全凭公子吩咐就是了。”
王一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戚沁想都没想,月兑口而出:“我只是肚子饿。”
晌午时分,戚沁同王一一同坐在了东水湾镇最大的酒楼望海楼里,楼如其名,透过雅间的雕窗,远处的大海虽不清晰,却也连天一线,隐约可见,涛声恰倒好处地传来,竟比丝竹的音色更加动人。
王一点了八个菜,全是戚沁叫不上名字来的,戚沁一想到他要用他来练针,便也没跟他客气,大吃了起来,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将桌上的菜肴吃了个精光。
王一始终在看他,筷子都没有动,时不时的还会自己笑一笑,大概他从来没有见过别人这种吃饭法。对于吃相,戚沁到是不在意,换做是谁,常年见不到几滴油水也会是他这个样,让他不舒服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个王一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给人断袖之嫌,他甚至觉得酒楼里的伙计看他俩的眼神都有些异样,待会儿他除了练针不会还想干点别的什么吧,戚沁肚子里有了底,便开始胡思乱想了起来。
王一又叫来伙计加了四个菜,还点了两笼水晶包。不一会儿,伙计便把所点的东西端上了桌。王一依然不动。
戚沁差异地看着他道:“王公子怎么不用?”
王一笑了笑,道:“我喜欢看你吃饭的样子。”
戚沁听完这句话差点没把塞进嘴里一半的小笼包给吐出来,他越想越觉得眼前这个王一定是喜好男色,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偏偏被这样的人看中呢?一想到这个,他顿时不饿了,放下了手里的筷子,问王一道:“不知道王公子刚刚为什么选中我啊?”
王一直言:“适才是看见戚兄神色不佳,面有病态,才想找你施针的,没想到戚兄竟然是因饥所致,不过也好,就当是我们有缘吧。”
戚沁略微皱了一下眉头,道:“王公子真是行医之人?”
王一反问:“难道戚兄质疑我的医术?”
戚沁道:“不敢,遇到王公子是我的荣幸,实不相瞒,在下虽没有病,可家中却躺着两个病人,如果王公子肯随在下到寒舍去行医,恩同再造,在下将感激不尽。”言罢,戚沁起身,深施了一礼。
王一连忙也站了起来,回礼道:“戚兄严重了,医者当以病患为要,戚兄之请,怎好推搪,吃完了这顿饭,在下同你走上一遭就是了。”
戚沁见他如此盛意,自己反到为先前的怀疑不好意思了起来,他想不到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从他的穿着,谈吐,点菜等等细节来看,他无疑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可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又怎么会是走方的郎中呢?
二人正说着话,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在一阵嘈杂中夹杂着一个温和平缓的呵斥声“休要拦我”,紧跟着是伙计小声回话的声音“赵公子留步,小的真没骗您,楼上没有女客,只有两位公子在,真的。”
戚沁只当是有人要上楼,并没有在意,王一闻声,却突然变了脸色,如同一只月兑兔一样,猛地一头扎进了戚沁的怀里。戚沁大惊,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突然做出如此举动,惊恐之下几乎站了起来。
戚沁背对着门口,王一死死地拉住他,让他的身体处影住自己的头,他小声地对戚沁道:“求你了,别动。”
雅间的门被打开了,戚沁身子没动,稍稍回头看见伙计身边站着的是一位衣着十分华丽的富家公子。被伙计称作赵公子的人此时肯定也看见了他,显然他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恨恨地看了戚沁一眼,骂了句“青天白日竟做如此勾当,真是有伤风化。”戚沁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体面这么斯文的人,只觉得他连骂人的声音也是温和的。
伙计一脸的难堪,在一旁解释道:“小的也不知道他们是这种人,白白让他们脏了这块地方,赵公子您息怒,小的这就将他们赶出去。”
赵公子一眼也不想多看戚沁,转身下了楼,一边走,一边还问:“楼上只有这一桌客人?”
伙计陪着笑道:“今天雅间就定了这一座,结果还……唉,真是晦气。”
二人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估计那位赵公子已经走远了,王一这才抬起头来。
戚沁看着他,道:“你是女的啊?”
王一惊恐变色,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身体,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戚沁不好意思地道:“我刚看见你有耳洞了。”
王一急得变了脸色,因为激动,脸上红红的,反倒十分可爱。戚沁这才发觉,怎么看她怎么都是个女人,他暗笑自己的愚蠢,难怪之前看她那么缺少阳刚之气呢。
王一略微平静了一下,又瞪了戚沁一眼,故意坐到一边去,不理他。
戚沁问:“刚刚那位赵公子是来找你的吧?你是他什么人?”
王一不说话了。
戚沁又道:“我猜你肯定是他妻子,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
王一闻言站了起来,急得又绯红了脸,抢白道:“你才是他妻子呢!”
戚沁汗颜,“我是男的。”
王一忿忿地道:“女的也不一定就是他妻子,我是他妹妹,他就是来找我的,不过我不想见他。”
戚沁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看得出她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果然,王一开始问他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别拐弯抹角地套话。”
戚沁哈哈大笑道:“你还挺有意思,你是他妹妹,这么说你也姓赵了?”
王一俏皮一笑,道:“是妹妹也不一定要姓赵,我姓石,告诉你的王一是个玉字,就在我的名字里,中间的字就不告诉你了。”
戚沁点了点头,道:“刚刚多有冒犯,还望石什么玉小姐不要见怪。”
他话一出口,王一忍不住笑出声来,笑道:“真服了你,还是告诉你吧,我叫石美玉。”
戚沁也笑了,“小姐好名字,天生的富贵吉祥。”
石美玉一本正经的看着他,嘱咐道:“刚才的事,以后不要再提起了,也别问我为什么不见想他,你吃饱了吗?你家里不是还有病人吗?带我去看看。”
戚沁问:“你真的肯去?”
石美玉点了点头,道:“当然,我记得答应过你的。”
怕那位赵公子没有走远,戚沁和石美玉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方才下楼。石美玉总是担心自己会再被熟人看见,一边走一边用袖子半遮住脸,缩在戚沁身后,楼下大堂里在座的客人几乎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
快走出门口的时候,突然一个样貌十分魁梧的大汉站出来拦住了他俩的去路。戚沁一惊,下意识地挡在了石美玉的前面。
只见那大汉一脸的婬笑,不怀好意地窥视着被戚沁挡在身后的石美玉。戚沁道:“朋友请让开。”言罢,伸手欲推开他,带石美玉离开。
那大汉高戚沁有半头之多,戚沁一推之下,大汉纹丝未动,不禁没有动,他反而朗声大笑了起来,笑声洪亮之极,让在座的好多人都惊得站了起来。
戚沁看着他,问:“朋友拦住我二人的去路,究竟想怎样?”
大汉笑完,才道:“你可以走,至于你身后的那个小相公,老子想跟他交个朋友。”
戚沁知道肯定是酒楼的伙计说了什么肮脏的话,他下意识的寻找,却早不见了他的人影,有些胆小的吃客见他俩要闹出来已经事先溜了出去。
石美玉气得绯红了脸,本想冲上前去理论,却被戚沁拦了下来,他拉着她的手,想从那大汉的身边绕过去。
大汉有意的一侧身,再次拦住他们。
戚沁一皱眉,抬眼看着他,道:“朋友当真不让我们过去?”
大汉嘿嘿冷笑着,似乎并不屑于跟他搭话,依旧只是用一双婬邪的眼睛打量着石美玉。
戚沁突然抬手一拳向大汉的小月复打了过去,出手之疾,快得让人难以想象,他在出手之前并无征兆,看似轻描淡写,一股强大的力量却已冲出,将那大汉打得直跌出去四五步远。大汉还在笑,前一阵笑声刚刚收尾,新的笑声还没有冲出喉咙之际便结结实实地坐在了地上。这一下,所有的人都惊得站了起来。
大汉挣扎了几下,手捂着肚子,表情十分痛苦,终于没有再站起来。
戚沁拉起石美玉,头也不回地走出店去,身在店外,才留下一句话:“多谢朋友让路。”
出了望海楼,在大街上走了好久,戚沁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在拉着石美玉的手,他慌忙将她放开,赔罪道:“在下冒犯,对石小姐不敬了。”
石美玉笑了笑,道:“刚刚多亏了你,想不到,你还会打架。”
戚沁道:“小时候看过几本闲书,也爱跟着比画,让石小姐见笑。”
石美玉鼓起了嘴,假装生气道:“你别老是石小姐、王公子的叫我好不好,从今往后,咱们就是朋友,你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就好,我爹和哥哥都叫我小玉,不如你也这样叫我,我叫你戚大哥。”
戚沁点了点头,道:“好,小玉小姐。”
石美玉见他装傻,瞪了他一眼,不再理喻他。一路无话,就这样,戚沁在前,石美玉在后,两个人相继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