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有歌,楼上有酒,歌是清歌,酒却醉人。即使是石美宏,也不得不承认醉君阁的特别之处,无论他什么时候来看,这里总是既无俗艳,又无喧嚣。尤其是今天,楼下的丝弦声若有若无,竟比往日还要清雅几分。
孟醉柔穿着一身淡红色的纱裙,隐隐透着红绫抹胸上绣着的一串铃兰,在暧昧的光影下,那淡红薄如蝉翼、轻覆在她一段酥臂上,越发衬得她冰肌玉骨,而那花却更加灵动了。她本是绝子,又懂得如何做到恰到好处,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总是给人很舒服的感觉。尤其是跟石美宏在一起,她从不先开口,尽管石美宏是她亲自下请柬请来的客人。
这实在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一个青楼女子居然会公然邀请一个当朝将军来到这勾栏瓦肆之地。更荒唐的是,石美宏竟真应邀而来。
他一定会来,孟醉柔知道他不会放过一点线索和希望。
酒已温好,石美宏却不动。他不是来喝酒的,但她却一直在喝。从石美宏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在自斟自饮了。玉碗凝霜雪,纤指柔胜纱,她喝的很优雅,眼波流转处更是妩媚动人。如此良宵佳人,偏偏会有石美宏这样的人去忍心辜负。
“孟姑娘请在下来此所为何事?”石美宏正襟危坐、神情冰冷的样子与这融香斗室、飘渺歌庭显得格格不入。
孟醉柔明知他不喝,还是给他倒了一杯酒,“小女子斗胆请石将军先饮下此杯再谈如何?”她语声无限温柔,眼波流转处摄人心魄。
石美宏起身要走。
“石将军。”孟醉柔叫住他,看来他只想谈事。
“既然孟姑娘并不是只请了我一个,就请柜子里的朋友先出来吧。”石美宏重新就坐,眼睛向床对面的立柜处一瞟,表情甚是冰冷。
孟醉柔笑了,既然石美宏已经发现,她自然无需隐瞒。“桂山,你出来吧。”她语声依旧柔媚,丝毫没有被人道穿心思的慌乱。
柜门应声打开,一个年轻人从里面一跃而出,动作十分轻巧。他一身素色短衫,腰上束着带子,穿着虽然随意,人却很精神,脸上的表情也是平和中略带斯文。看他的身形,石美宏很自然的想起那天晚上救走冰儿的黑衣人,只是此刻,他的手中无剑。
石美宏看着他,没有说话,毕竟这种见面方式是不同寻常的。看来孟醉柔不仅认识他,和他的关系还非比寻常。
果然,桂山不紧不慢地在孟醉柔身边坐了下来,他先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一边打量着石美宏一边对他露出一个慵懒的笑容,举止很是懒散不羁。
“你是徐翎的手下?”石美宏问。
“不错”桂山点头“我家岛主让我来跟石将军要人。”他主动说明来意。
石美宏冷冷地看着他:“只怕这是我该说的话,舍妹还在你们手里。”
桂山又笑了,“石将军一定是担心令妹的安全吧,我此番来此就是想通告将军一声,石小姐在岛上逍遥自在,玩得不亦乐乎,正乐不思蜀,我家岛主很喜欢她的性格,想留她多住几日呢。”
石美宏心中涌起一股无名怒火,明明是扣留,他居然说得如此轻巧,“徐翎找我要什么人,冰儿吗?”。一提起冰儿,石美宏更生气了,是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搞得复杂了,现在的石美宏除了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之外,还要承担父亲石谨的责难,正焦头烂额、身心俱疲。
孟醉柔看着他,关切地道:“石将军脸色不好,可是身体不适?”她问得再得体,石美宏听出的也只是奚落。
桂山却始终在笑,似乎还很开心的样子,“不错,我正是来找冰儿的。我真心劝你几句,你最好离她远点,像石将军这么正统的人和她在一起,她早晚把你卖了。”
石美宏不语,看来桂山对冰儿的评价并不好,冰儿是骗了他,但他却不会轻信别人的判断。
桂山看着石美宏的脸色,很注意把握说话的分寸,“如果没有猜错,冰儿此时已经走了。”
石美宏承认,“她的确走了,还带走了一个重要的人和一件重要的东西。”桂山看得出,他一向只说实话。
对于石美宏而言,桂山的出现,无疑是增加了一条线索。
“她带走的是安王赵旼和那块莲花型玉牌。”桂山不紧不慢地替他把话补充完整。
石美宏没想到他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他也在打量着桂山。桂山分明不是来跟他要人的,唯一的可能是他也想借自己的力量找到冰儿。
果然,桂山开口了:“我不仅知道她带走了什么,还知道她去了哪儿。”
石美宏不语,他知道他会说下去的。
“想必你们石家的人也知道,除了冰儿手中的玉牌之外,这世上还有另外一块跟它一样的玉牌。”桂山只想用提醒的方式点明石美宏。
“你说她去了京城?”石美宏懂了,冰儿此举无非是故伎重演,她从海外岛上带走自己是为了上岸时避开官兵,从石府带走赵旼则是想利用安王拿到另一块玉牌。原来冰儿的目的是玉牌。
“如果我是冰儿到不一定非去京城,有了那么大的筹码捏在手里,什么事情做不成呢?”桂山说出自己的想法。“更何况她还有伤在身。”
石美宏已经在想对策了,人不去并不等于东西不会来,如果是赵旼想要,他一定有办法拿到另外一块玉牌。他身处尊位,能想到的方式只有官驿,可冰儿甚是复杂,她还会出什么手段却是难测。
石美宏正在沉思,突然楼下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听得出来的人不少。桂山透过窗户向外面看了一眼,拍着手对石美宏道:“想不到石将军还带了官军来,好威风。”
石美宏知道此举定是父亲石谨所为,冰儿失踪一事已经让他暴跳如雷了,但他宁愿承受父亲的责罚也不希望他擅做主张干扰自己的行动。
一切都晚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很明显这里已经被官军包围。
石美宏知道桂山肯定还有事情想告诉自己,但眼下的环境已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他不说话也不动,此时解释更是徒劳。
“谢石将军让路,”事情虽然来的突然,桂山却依旧冷静,他先是把孟醉柔放进柜子里,然后自己也跳了进去。
石美宏没有动,他猜到柜子里一定有暗道,但他并不想阻止他们逃走,事实上从一踏进醉君阁的时候起他就已经意识到了今晚的不同寻常之处,红姐不在,人也少了许多,摆明了是唱空城计,醉君阁这个目标已然暴露,若非早有退路,对手断然不会明目张当地邀请石美宏至此。
他并非没有追击的勇气,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徐翎的人特地跑来这里告诉他这些话,无非也是想借他的力量尽快找到冰儿,看来徐翎的目的也是玉牌。自从这次回到东水湾镇,他始终觉得父亲似乎有事瞒着他,他清楚记得父亲见到失而复得的那块玉牌时眼中闪现的光彩,也见识到了玉牌被冰儿盗走后父亲的懊恼和抓狂。这中间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如果石谨不来,他或许还能知道更多。
石美宏静静地看着桌上的残酒陷入沉思,石谨却在这个时候带人闯了进来。
经过前面的事,石谨对他已是失望透顶,儿大不由爷,他只恨自己虎落平阳,竟没有能力牵制儿子,他甚至怀疑这个儿子此番来此到底是想帮他还是想害他。之前的石美宏对自己一贯是恭顺有加的,但毕竟共事的机会少,没想到遇到事情了,父子二人反而会发生冲突。短短数日,石谨觉得自己对这个儿子很是陌生。事到如今,不但跑了重要的人犯,还遗失了关键物证,而且安王也下落不明,这个罪名一旦落下来,是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的,更何况石美宏还继续中了邪般的独断专行,每每误事。石谨只觉得自己一开口连嘴里都会冒出火来。
柜门半开着,一个空空的洞口狰狞地刺痛了石谨的眼睛,他马上让人沿地洞去追。很显然,他来晚了一步。
可石美宏一直都在这里,他竟然没有去追!
他居然眼睁睁地看着海盗逃走?石谨恨恨地看着他,举起手中的剑狠狠地向他身上砸了下去。剑没出鞘,却打得很重,他在发泄所有的不满。
石美宏没动,任他抽打。跟进来的官兵眼见石谨动了真怒,一个个也骇得屏气凝神,不敢贸然上前劝解。
石美宏面无表情,等他打累了,才恭恭敬敬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他知道父亲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但他不想解释,也无从解释。适才他脑子里一直在想刚才桂山说的话,不管冰儿是想自保还是另有所求,安王暂时都不会有危险,如果她的目的果然是另外一块玉牌,那她首先要控制住安王。冰儿纵然神秘莫测,安王也绝非等闲之辈,更何况一个伤病之中的小女子对阵一个大男人,按照常理来说,她应该先找个落脚点再从长计议。
醉君阁很显然是海盗的地盘,但此时已然暴露,即使它不暴露,官府从一开始也在怀疑这个地方,他想不出这个小镇里还有什么地方可疑。那城外呢?
他突然想到了戚沁,这个看似局外人的人偏偏搅了进来。冰儿也曾经提起戚沁救过她的事,那她会不会在……
石美宏猛然起身,突然的举动让石谨也愣住了。
“父亲大人息怒,容我这就去把安王找回来。”石美宏的眼神很坚定,他一贯就是那种很让人信任的人。
石谨本也打累了,他把配剑扔在地上,道:“找不到安王你也不要再回来了,自己回京复职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石美宏起身施礼,正要离开,忽然看到见楼下跑上来了适才从暗道下去的一个随从。“大人,暗道就通到街尾一家店铺的废园里,店荒弃很久了,里面没人。小的现已着人在街面上继续搜寻,请老爷吩咐。”
“城门那边封了吗?”。
“回老爷话,咱们出来之前城门已然封闭。”
石谨眼中泛起希望:“传我的话,城门一定要看紧,在贼人抓到之前,无论是谁,都不得放出城去。任他有三头六臂,我就不信在这小小的东水湾镇,还翻不出他?回府中传我命令,集中人手,继续找人,凡看到有陌生的、可疑的一并带到府衙问话。”
“是”。石谨就好像没有看见石美宏一样,带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石美宏追上他道:“父亲大人,我必须要出城去,我想到一个地方,安王可能……”
石谨打断他的话道:“你没听到刚才我说什么吗?连个就在你眼前的小小海盗你都能放走,我还敢指望你找到安王吗?我不需要你做什么,你最好滚回你的房间去别再出来添乱。”
石美宏看着他道:“请相信我。”
石谨冷笑,“石将军要给下官下命令吗?我知道将军您手下人多,下官不奢望您能帮忙,只求您不要帮忙才好,万一混走了海盗下官真是担当不起了。”
石美宏最怕石谨用这样的方式说话,他神色黯然道:“从今天起,我手下的兵卒全交由父亲大人调动,至于我,只求能出城去,绝不令父亲大人为难。”
石谨冷冷地道:“如此更好,不过石将军您武功盖世,若真想出城,这小小城门如何难得到您呢?”
石美宏郁结于心,忍不住回道:“那海盗也绝非等闲之辈,只怕父亲大人也同样困不住他们。”
“你……”石谨气得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石美宏甩下兵符,决然离去。
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在父亲面前顶撞,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听话懂事的孩子,绝对不会逾越君臣父子之礼。他不知道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这种感觉很复杂,羞耻?难过?竟然还有点小小的快意。
他习惯了被人安排着成长,习惯了被人安排着做事,他也总是力争把事情做到最好让别人满意,但他并未从中得到过那种快意,或许他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仿佛世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像一只独自翱翔在空中的鹰,尽管依然为生存忙碌,却拥有绝对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