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倏忽半月已过,天气不知不觉中愈加清凉。
人们陆续换上长袖的厚衣服,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而后享受渐趋深秋的美景。
夜里,更是秋风飒飒,在外散步徜徉的人,或者步履匆匆赶回温暖舒适的家的上班族们,无不觉肌体冰凉。
静谧的夜空中,罡风更是肆虐,好似海底急速凶猛的洋流。昏暗的云翳缓缓移动,脚下的土地转动得飞速。可它远没有当人们抬头望月,却见灰蒙半天时,想象得那么平静。
翻滚奔腾的云翳间,有双赤红色的眼睛木然不动的盯向前方,眼神犀利,再加黑暗的夜色里只露出不明的轮廓,好像抽象派的魔鬼画像,令朝它的方向略瞥一眼的人,也会不寒而栗,留下无可磨灭的印象。
他的冰冷的眼神中,正紧紧追逐另一个影子。
那影子飘忽不定,似乎总是试图通过缠绵的云雾加以遮挡。最终知晓这显然徒劳无益,只好愈加加快了飞行的速度。
身后的影子更加诡异莫测,像是黏在了他的腿脚上,他筋疲力竭中,越发觉得走投无路,低鸣出无望的呼喊。
却没有人听得见他的悲鸣,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也许有个孩子抬头仰望天色时,指着呼喊:“那是什么?是蝙蝠么?还是老鹰?”人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天空中只是渺渺茫茫黑色的幕布,再往前方,便是密密麻麻交织着的阴翳。
“明明看见的,眨眼就不见了。”孩子极力辩解,依依不舍的目光仍然盯向茫茫太空。
无论看见与否,听闻于否,毕竟是存在的。
前方的黑影忽然俯冲,向他们的禁地——人间,寻求躲藏之处。这是他于此刻唯一的选择。
他选定最为繁华的街市旁,灯火通明处间杂的某些阴暗的点,眨眼间落于其中。洁白以及赤红相间的羽翼已然收入身后,黑色的纱衣将其了无痕迹遮覆。立起身来,全力奔赴巷口外。
待到得巷口处,眼前倏然划过一道犀利的光影。迎面出现那双他深怕见到的眼睛,冰冷的目光令他猛打个激灵,迅疾转身想要由另外的方向逃离,身后的影子比他还快,转瞬又到了他的面前。
他退后两步,眼前隐藏在黑色宽大衣袍,好像欧洲中古世纪时黑巫师模样的“敌人”,以及那双被衣帽的阴影遮覆的细长冰冷的眼睛,十足震慑住了他。
四肢不自觉地颤抖。
霎时间,眼前晃过不久前发生过的惨剧。脚下流淌的蠕动的鲜血,手上沾染的刺人眼目的赤红,涂满了整个眼目,以至再睁不开眼来,还有低沉,却在他听来,犹如响彻宇宙的呼唤和催促——快走,快走……
猛地睁开猩红的眼睛,掺杂有血丝的猩红颜色四散着莹然的光芒,在这暗夜中表达着最为深沉的仇恨,最为嗜血的愤怒。
见他蓄势待发的阵势,黑衣人鲜红如刚刚嗜过血的嘴角抽动起来,发出嗤嗤冷笑。
这冷笑带来的冷空气,浇熄这冲动的“小动物”大半的怒火,他重又觉到自己的软弱。
冷静下来,他忽然可以思索,可以分析当前的局势。
忽的,他向右前方张望去。
对面的黑衣人觉察到,侧身去望,动作如霹雳,干脆无误。
眼前,除去空洞的虚空,别无其他。
他猝然反应过来,待重新回过头,已然听到细微的脚步摩挲声,一道黑影在狭窄的巷道间急速向前奔冲。
他鼻中闷哼,追赶上前。
出去巷道,便是人来人往的繁华之所。记起向他们颁发的指令,他再不敢贸然踏入这片自古以来对于他们所谓的“禁地”。犹豫片晌,他继续追赶上去,同样混入熙攘的人群中,只是化为普通人的形象,在这霓虹闪烁中奔走追寻。
十、
秋高气爽,这天午后,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
直到夜幕降临,依旧缠缠绵绵下着,仿佛永远没有止境。
教室中灯光明亮,同外面的黑暗恍若两个不相关的世界。渗入的空气潮湿,混杂着青草气息,格外润人心脾。
教室中静谧无声,真可比喻为作文中那句“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清”。
子渊绞尽脑汁做着作文,他已然写好大纲。作文的题目是《时光机器》。
如果拥有一台时光机器,你最想回到什么时候,会发生何事,会做出何种改变?
子渊对从前的人生尚为满意,他的思绪突破短暂的时间格局,穿越到几百年,几千年去。最终,他将目标定格在明末清初。
历史书读过几部,历史军事小说更是读过不少,且浏览网络最喜欢浏览历史类栏目。在所有的朝代中,他最感兴趣的竟是动荡不安,同时也是异彩纷呈的明末清初时期,因此对那时的历史事件掌握得最为熟透,包括当时的宫廷结构与形式,民间戏曲、文艺数理天文、商业发展,甚至服饰、饮食以及建筑,甚至墓穴,地方俚语等,经过长期以来深入的发觉,竟熟悉到甚至觉得,他也算得当时的一份子,甚至比当时的人民都要了解他们的处境。
因此如果要使自己置身其中,仿佛动画高手将人物与景致合成,简直信手拈来,倚马千言。
如果回到那时,他要去辽东、山海关、嘉峪关,要去突兀奇诡的战场,要去煤山,还要去秦淮河畔,思想家汇集处,同时滋养文学家的江南。见识由表面的和平激化到顶点发生暴动,由无法统一到逐渐安定的真实场面,见识那些在隐藏处积极策划“反清复明”的君子壮士及巾帼佳人们……
而隐隐的,他觉得另有事件等他去誊写,却是微不足道的,甚至虚构的。那是些在他脑海中隐藏许久的想象,掘引于梦境。
此刻,他又融入了这梦境,思考怎样将它诉诸于笔端。
忽的想到,不知身后的梦玲会怎样构思?她最想去的时空是何时何处?她会喜欢自己喜欢的朝代吗?假如他们两人一起穿越回去……
结合她带给他的印象,他将她定格为他的梦境中,那个他最为喜爱的形象——天使,带有羽翼的会飞的天使。
这个孑然立于世间的纯洁无暇的形象,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无怪她如此在意梦玲,因自她来后,他的精神忽的更增百倍,无论学习与生活,都是加倍努力。他只知道,自她来后,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快乐,且这快乐竟能持续如此长时间!只要能见到她的身影,他的心便是轻盈却充实的。即使眼前暂时没有她的身影,想到她就在自己的身畔,如此近的距离,他便总是生出不可置信的感觉,恍若梦中。
这些毫无来由的,无法用言语解释的情绪,他只能用“得一知己,夫复何求”来加以搪塞。
他不想用其他的任何俗气的语言将这惬意的梦境打破。
有那么一瞬间,他体会到胖子“欣赏”牧莎,那份不知厌倦,不可言说的情绪。
梦玲原本近在咫尺,共同度过如此漫长时间,偶尔说说笑笑,互相探讨问题,彼此应有些了解。可梦玲带给人的感觉,仍旧是无尽的神秘。
如果说她知识渊博,却有些最为基本的常识,她却连听说都不曾。比如大家聊到电视节目,最新上映的电影,以及最新流行的歌曲,她总是报以缄默,顿改往日谈到文学以及绘画时信口拈来专家似的流畅。待到有人怀着好奇心对她进行试探,她却期期艾艾,最终微笑回答:“不清楚。”
在大家的心目中,如此特别的性格,只会出现在只会埋头学习的,眼带高度眼镜的好好学生身上。这个如今已然被杜梅拉扯到她的船上,将半个黑板报交予她绘制插画的女孩子,在大家面前颇有文艺气质,又擅于言谈,性格随和,却对现下事物如此孤陋寡闻,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雨继续淅淅沥沥下着,下课铃声响起,响起窸窸窣窣的纸页声,接着是获得释放似的高声呼哨。
如同往常下课,第一个动作是转身朝身后望。待要回头询问梦玲,她的写作构思——他真的迫切想要知晓。却不料她的座位已然空空如也,没了人影。脸上的灿烂笑容霎时僵硬在空气中。
杜梅却依旧在座位上收拾着。
“喂,”他喊她,“她呢?”
他指指梦玲的位置。
“你问这个干嘛?”杜梅对他,总是答非所问,颇加刁难。
“没有啦,只是平时你们不总是一起离开的吗?今天十分特殊,所以略加一问。”
“我们女生的事,你就不用管的啦。”
早猜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待杜梅扬长离去,他朝她的背影做个鬼脸,吐吐舌头。
肩头猛地被拍,惊唬中扬起脸,见胖子正冲着他咧开大嘴傻笑。脸越发宽厚,好像庙堂里供奉的弥勒佛。
“干嘛?没事净吓唬人。”子渊拍掉他的软绵绵馒头似的手。
“在问你的‘梦中情人’去哪里了是不?”胖子面容乍时变得严肃。
“什么‘梦中情人’呵?可别再给我加上任何莫须有的罪名!”
“就是‘她’啊。”他指指梦玲的位置,“我早就看出来了。自从她转来后,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是个人就看得出来,何况是你的哥们我。嘿嘿,你——喜欢她!”最后几个字虽是故意压低声音说出来的,可在子渊心中震动极大。
是个人就看得出来……这几个字犹如晴天霹雳。
“你胡说呵!我,我哪里变了?”心虚地探问,好像做了亏心事被人当场揭露。
“嗯……”胖子搜索着合适的形容,“比从前爱聊天,更加快乐了。最重要的是,你看她的眼神同其他人不同!而且……用餐时我欣赏我的牧莎,却见你总是张望她的方向!”他再次悄然指指身后。
这些都是事实,子渊无可辩解,却仍然极力辩解,便不惜说出心里话,“切,我才和你不一样那!我,我们是知己,志同道合,懂不懂?你是名副其实的暗恋,我们比你们纯洁,比你们光明正大!”
“暗恋难道不够纯洁?”胖子来了气,“起码爱情比友谊美好!”
“那去寻找你的美丽的身影去吧!我可要去吃宵夜补充精力,要知道,填饱肚子可比什么都重要!”子渊逃。
胖子及时抓住他,“哎哎,我还没说完呢?我知道你的‘梦中情人’所在。”
这句话使子渊倒退回来,也不再在意他口中的“不雅之语”。
“是吗?她在哪儿?”
胖子神秘兮兮地说:“这可是个重大的‘秘密’,如果让人知道,她会受到惩罚的吆。”
子渊想了想,“难不成,她出校了,夜不归宿?”
“嘘——”胖子要他小声些。两人四下里环顾,见教室中同学们已经四散离去,只剩他们两人。
“哇,不愧是众口铄金的‘大才子’!这么聪明呵,一点就透!”胖子这才大声夸赞,又展露出他的弥勒佛像。
子渊蒙了。
雁江中学实行封闭式管理,平日里规定所有学生必须住在学校中,不得在外留宿,即使家在附近也不可以。只有在周末时,才允许学生回家度过。校规严格,每晚都有管理人员巡逻查看,不知她能不能躲过。
可是,现在的时间,学校已经关门了啊!
“她怎么做到的?”
胖子更加神秘兮兮地凑向前来,那样子真像个告密的特务,子渊突然很想扁他。
他示意胖子端正态度,做到他的前面座位。胖子果然服从命令,坐了上去,整个空间都被他占满。
情绪依旧高昂。
“你猜猜看。”
“如今怎么都喜欢拐弯抹角?难不成是现下流行的风气?”子渊不满。
“不嘛,你猜猜看嘛!”胖子像个庞大婴儿故意忸怩作态,令人忍俊不禁,“因为实在,实在太离奇了!”
子渊无法,只好猜测,“难不成,她认得守门的老大爷?”
“她只身来这城市,怎么会!”
“那就是学校放给她的特殊待遇了。”
“嘿嘿,”胖子诡秘地笑,“连我们学校的几个丐帮老大都在禁止之列,你道她能?”
胖子始终将学校极大拥有名目的帮派统称作“丐帮”,以表不屑。
子渊抓耳挠腮,想到最后的可能性,“老大爷忘记将门关上,被她发现,趁隙溜出!”
“哈哈,你道她神经不成?整天下学后守在大门前,等着我们这‘装盛老虎的铁笼子’给我们开个缝隙?要等到猴年马月也说不定那!”
子渊垂头丧气,举手投降。
“怎么?只有这些猜测吗?想象力也太贫乏了些!”
“难不成要我说我们学校有狗洞,却持久以来没有被我们这些嗅觉灵敏的人发现?还是要我说,她深藏绝世轻功本领,身轻如燕,能够飞檐走壁?”
“哇塞!”胖子忽的把双手砰然一拍,立起,前后桌子都随他做起立颠簸状,“哇,还真的被你猜到!”
子渊抬起垂丧的头来,“狗洞在哪儿?如果有,怎么只有她一个人溜出去?”
胖子霎时转为失望之色,深深太息后重又坐下,两边桌子却颠簸更甚,似乎在表示对他的深切敬畏,“嗐,我白白把你抬举了!才不是那!我说的可是后者。”
子渊但听之下,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