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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女乃您不是说病已有自己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么?可是为什么却不让病已去看望他们啊”一个春和景明的时候,病已陪伴在骄阳身边,拉扯着骄阳的袍袖念着要去看望父祖。
可是这样的时光下谁又敢带着他去“看望”那一堆已经荒草凄凄的坟茔?又要怎么说他原就为皇族正统却只能做一个躲躲藏藏的阶下囚?即是没有经历过那年风雨,却也一身是罪。这样的秘辛,垂髫小儿又怎么会懂?大人们又要如何开口?
“时候到了自然会带着你去看望父祖。阿女乃想念他们并不亚于病已”骄阳没有多余的胆量面对孩子说出往事,只能搂住病已不断摩挲着他的脸颊。“一切都会重新来过的,一切都会”
病已仰起脸,似懂非懂“公主阿女乃,病已是不是有罪所以才见不到亲人啊?”
“你,你怎么会这样想,是不是有人这样和你说了?”骄阳又气又怒,哆嗦着看着“你告诉公主阿女乃,到底是谁这样大胆的和你说这些混话?”她青筋凸起的手抓着案上的玉镇,下一刻就要丢出去的样子。公主府前庭的气氛一下子很阴沉,前庭劳作的苍头们默默退下防着一时上位者怒火的波及。
“没有人和我说过什么,是我自己想的”病已小脑袋摇摇“病已在监牢之中长大,每天见到的都是犯禁之人和尉大人,从来不曾见到过自己的长辈,所以我想我的长辈们是不是都伏罪了。”病已低头盘腿坐在骄阳面前,四五岁的孩子不懂得什么是阴霾,可偏偏病已的神情却满是落寞神伤。
“胡说!”骄阳捶地喝断,大动肝火“判你是罪人,那才是苍天无眼,四时逆转的大罪!”
“如果病已无罪,那为什么不让病已出去玩?”
······骄阳沉默了
“为什么每次病已说自己想要出去玩的时候,你们都说不出为什么?只说我不能出去?难道外面还会有人等着来捉病已么?你们不是说病已并没有什么罪过?”病已握手成拳很是不甘。“周文王昔日画地为牢,病已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况”
骄阳说不出什么话“来人,带着公子下去休息吧,他觉得累了”无力摆摆手,似乎看都不想看一眼刘病已。
“这是公主必须重视的问题,你们认为公子无罪,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用同样的眼光看待公子。如若背负着这样的罪名长大,即使有入主未央的那一天也不能堵住悠悠众口。”卫东了无声息出现在骄阳屏风之后,静静说着这样的话。
骄阳垂头听着“该怎么做,你不是一直都在秘密准备着么?”
上官桀回家遇到怒气冲冲来抱怨的妻子,听完只是淡淡一笑“其实她说的何尝不对?不要看她所有依傍都式微,但上官一族都没有她一根指头来得重要。确实是我们高攀她了。”讲完就把手中的竹片掰做两段丢弃在庭院曲水中,悠闲踱步走向后院。
三月初天子法驾终于从五柞回到长安。之前对于天子病重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但关于之前不好的传闻并没有减少半分,因为天子卤薄并没有全部启用而天子车架被羽林围如同铁筒,只能遥遥看到车架上方的那一片玄色华盖。
回到未央宫中,疑云也没有消散半分,因为天子住进了多年不曾开张的漪兰殿,除了素日亲信的人就不曾叫过谁服侍。整个未央宫,就只有这么一个地方滴水不进。
“娘,我可以去见见父皇么?”刘弗陵拉扯着赵婕妤的衣袖撒娇“我最近跟随王傅学了《离骚》,我可以给父皇唱一唱啊”离骚是楚国屈子的绝唱,离骚寓意离开烦忧,但是在这里却从来不会缺少烦忧。
“现在你父皇还在休养,不想别人打扰”赵婕妤捧着刘弗陵肥嘟嘟的脸蛋“母亲会让你见到父皇的,弗陵只要乖乖跟着王傅学多点典籍,父皇就一定会看你的”
“我要进去找娘娘”门外传来谦卑小心的声音。
“什么人在门口说话?!”赵婕妤捂住弗陵耳朵
“娘娘,是奴婢”一个在漪澜殿外伺候的内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回答。
弗陵感觉到耳朵一松,娘亲就已经移到门外去了,正在和那位小黄门窃窃私语。这些年来,母亲自赵地美女到汉宫婕妤,自是在这里收买不少人心,尤其是名义上的外家是因为犯错而被施以宫刑的人,更是得到了下层仆人宫人的一种无形之中的拥戴。就好像当年起来的那位歌女皇后,得到的是平民的拥戴羡慕一样
“什么?那个女人进来了!你们怎么能放她进来?”门口传来赵婕妤失神尖利的惊呼“而且,而且还能够直入漪澜殿?!”
弗陵放下手中的玩具,静悄悄听着。“那个女人?难道是自己的那位长公主姐姐么?”
“滚!滚下去,继续去给我守着,看看她什么时候出来的!”赵婕妤一甩袖子铁青着脸回到里面“想不到陛下竟然让她进去了?连我都拒之门外,却让她进去了”赵婕妤盛怒之下只记得自己在未央宫的得意,却忘记了骄阳和自己的不同。一个是血脉相连的骨肉,一个则是宠姬罢了。
“娘,父亲让人进漪澜殿了么?”弗陵攀住赵婕妤的手臂“父亲让何人进了漪澜殿?”
“是,是你姐姐长公主”赵婕妤压着嗓子说“就是你那个向来胆大妄为的姐姐”
“想不到父亲最为重视的依旧还是姐姐啊”弗陵半天真羡慕的说“弗陵要多多去亲近姐姐才行,这样姐姐才能够照顾好以后的娘啊
赵婕妤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漪澜殿
日光从门户阑干间透进来,让这座不大不小的宫殿有一种厚重古雅的美感,行走在其中似乎总是能够不远不近的听到孩童欢乐的嬉闹声,这里一直是大汉天子心中的一块净土。
骄阳打量着熟悉的宫殿,拿起一块玉“记得小时候我总喜欢偷偷跑到漪澜殿玩,有一次和去病比赛看谁能够把箭射过玉环,那时我才随着夫人学射箭,自然比不上臂力惊人的霍去病,偏偏我还不服输,憋着气要赢过他。后来因为力气用过了,失了准头把玉环弄出裂纹来”她手指来回抚弄着玉环之上的裂纹“我看到裂纹,吓得都忘了哭,怕父皇震怒之下会责罚我,当时去病哥哥在边上说‘不怕,到时候就说是我弄得救够了’”屏障之后传来低低叹息“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有去病哥哥替我担当是最为幸运的事。”骄阳温和看着那块玉环“其实我知道父皇并不会相信去病哥哥会做这样的事,他虽然狂傲却不会失了分寸,可我还是感到很满足,因为有人会不舍得我吃苦,我所想的他都比我先一步想到,让我不再有后顾之忧。”骄阳把环挂好“这些年其实我过的很好,只是年纪大了就慢慢会想多点以前的事”
“阳儿,你是大汉尊贵的长公主,没有什么值得你去烦恼生气的。”
“您是君王,可是却依旧有许多东西可望而不可及,何况我也仅仅只是个凡人?我想见到去病哥哥,可是我能够找到他么?”骄阳带笑说,但是眼底深处却是浓浓的遗憾忧伤“没用的,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为我扫清所有烦忧,我必须独自承担了”
“所以你来漪澜殿是为了告诉父亲,你有许多的烦恼?”
“现如今我一无骨肉至亲为我分忧,二无兄弟为我担责,三无强大母族让我依靠。我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再小心,自己绝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把祸事延续到小儿辈。”骄阳攥手咬牙说“我能够想到许多解决的办法,但是最好的方法却依旧只能出自于陛下”
“我不是说了,时候还不到么?难道你连一点点的时间也等不到?还是你担心不能过去难关?”
“时间我等得起,但是一旦陛下千秋万岁之后谁又能够去弟弟全家的罪名?难道就要看着唯一血脉带着一个永远无法洗去的污点名不正言不顺的登基九五?然后引得宗室诸侯起兵讨伐再来一次‘七国之乱’”骄阳跪地前倾身子,声情并茂,脸上带着少见的红晕。
刘彻摩挲着玉环“这话是谁让你说的?”
“您认为我是听之任之的人么?”骄阳起来反问“今日病已问我,他的父祖是不是都是有罪的人,如果不是的为什么他从一出生就像罪人一样关着不能见天日?”她扶着漪澜殿的柱子“我该如何回答?即使是唯一的大汉长公主也无法解决他的困惑,也没有这个胆量带着他到太阳底下去。当年由着您利用的人都已经死去,难道陛下就真的那么希望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利用?”刘彻不屑“朕利用他们,而他们不是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么?他们的一切哪里不是来自于朕?谈何利用!”
“当年霍膻!”骄阳含泪怒视“我虽然不喜欢霍膻,但是也不代表我是违诺之人!当年你为了彻底压制降服大汉的楼烦王与白羊王旧部,为了让他们不再有任何幻想,竟然可以牺牲掉霍膻的性命,难道那个时候您就一点点都不愧疚么?他虽然是匈奴女子的孩子,但也是霍去病的唯一血脉啊。你为了熄灭匈奴的最后一点心思,竟然能够利用他到了那般地步?以后您遇见了霍去病,该要如何说?”
“去病一辈子忠于大汉,如果知道膻儿也是为了大汉而死,他也是欣慰的”刘彻双手微微发抖,但是说出的话依旧充斥着一种上位者的冷酷。“世上没有什么人是真正无辜的”
“母亲难道不无辜?”骄阳红眼“我的娘比所有人都真心对你,难道她就该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么?”
“她?她不是也得到了一世尊荣,子孙成群?到头来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刘彻冷笑“我给的还不够多么?她即使以命来还也不到十分之一”
“我说的那个娘亲不是卫子夫!陈阿娇,陛下欠她的又该要怎么还呢?!”骄阳盯着刘彻,用尽了全力。“她的一生都是围绕着你转,即使在失去所有之后她也不曾背弃过半分。可是一步步走来,你做过对得起她的一丝半分事?先让娘亲和窦氏决裂,失去她们的支持庇护;然后又让母亲在椒房十年无孕;你带着美人坐车回宫,给她带来的却是无法说出的耻辱和背叛;由是如此她也在椒房殿里等着你,可是你却最终不要了她,把她禁在宫中十几年,而自己却依旧安心享受着她给你带来的帮助!你真的问心无愧么?陛下,您说你怀念陈皇后,其实你只是在想念着那时只要坐享其成却不需要费心回报的岁月吧?毕竟娘这样的人太少太少”
骄阳每说一句,刘彻的表情就沉重一分。刘彻颓丧的不成模样,好像一瞬之间又苍老了十岁,他的心犹如被狠狠钉上几根木钉。“陈阿娇又哪里对不起您?大长公主高贵爱女,竟然因为你的野心勃勃而委屈成那个样子。你以为我不说就是不知道么?你以为我就真的相信了母后的脉脉温情?苍天有眼,十岁那年遇见娘就是上苍给我最大的恩赐。”
“你对不起很多热,但是娘却从来不曾对不起你!”骄阳咬牙
“可是她却一直不想再给朕一个孩子,一个儿子!”刘彻用尽力气狠狠拍下案“这也是对得起我?反而接受卫子夫的胁迫,让我立刘据为太子。这也是对得起我么,你说!”
“这个要问您啊”骄阳冷笑“您认为一个人的心已经碎了,就还能再贴回来由着您利用么?母亲心都不再您这儿了,还要怎么再给您一个孩子?不是好笑么?”
“浑说!你说的都不是对的,不是对的。什么心不在这儿,不在这儿她会帮我打探消息,制造出兵机会,会向我推荐臣子?”刘彻心里有些莫名发慌,说话都有点儿不利索。
骄阳似笑非笑看了一会“您真的这么认为么?还是您在自欺欺人?”
“朕是大汉的皇帝,有什么值得朕去自欺而不得的了?”刘彻挺直腰杆说,在漪澜殿冷清且雅致的环境里竟然莫名产生一种孤独感,令人怜悯哀伤的孤独。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敢承认?阿娘那些年之所以如此,只因道同而留在这里,跟心中有没有你没有半点关系!心中没有你,还要给你生个孩子?你未免看低了她!”骄阳站起身“其实,你心里也很后悔吧,不然也不会日复一日的关在这空无人气的漪澜殿里,可是再怎么追忆,她也不会回来了。但是阿娘的心愿还留在这里,太子弟弟是当初阿娘一意促成的,虽然斯人已去,但是他的后代也绝没有顶着一个不存在的罪名活下去的道理,如果父皇不给病已一个交代,那我就只有让病已去和家人团聚,他是太子的血脉,宁可死去也不能苟活在这个是非颠倒的世上!”说完骄阳就头也不回的出去。
刘彻瘫倒在地,眼神木木的“是么,其实刚才孩子说的话,也是阿娇你想要说出来的吧?你的怨气不曾和我说过,可是却应验在孩子们身上了是么?其实你一直都生我的气”
漪澜殿的门缓缓在身后关上,又呼吸到宫门之外新鲜的气息,骄阳深深吸口气,看着西山落日的余晖,和几十年前所看过的一模一样,但是人却全都已经不再了。“阿娘,你一直想要说出来的委屈,今天我都替你说出来了,你是不是好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