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光,点点烛光微映着郑元略显苍白的脸颊,咬了咬唇,“你听过命定之说吗?这不是无稽之谈,而是确有其事!有很多事,天理循环,真的难以更改。但我……却一直想改命!我曾因机缘巧合,知道许多未来会发生的事,也知道这些事不能改变,也难以改变,所以只以一旁观者得心态去看世间沧桑变化。直到我……嫁给了你。”
郑元别过脸,“也许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也许会觉得恐怖可怕,至于你怎样看我,我无法揣测。我知道譬如北周明帝,必死于权谋毒杀;再譬如当今陛下,只能在位一载,而来年登上龙椅之人,就是你的九叔!我甚至还知道……知道你难有善终……”
说到此,郑元眼泪怔怔滑下。“我先前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天下。即便如此,为保自身,也曾做布局,正如所创幻楼,不仅是一商号,更渗透于各国朝野,获取天下信息。有其在手,无论天下格局如何变化,对保其身家性命,都可游刃有余。但随着嫁你,我自身入局,命运已渐月兑掌控,朝着那天定结局轰隆推进。若说不怕,那是假话,我怕……怕的要命。我不是没有想过变局,北周之行,便是尝试,可惜终还是应了命数。如今,我又身世曝光,我虽已无复仇之心,但他人却不是这般去想。我面前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与幻楼势成割裂,安分守己却先机尽失,落入命局;要么奋起一搏,以迅雷之势,祸乱天下,从中或可求得生机!”
郑元惨然而笑,身体微微发颤,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因握的过紧而显苍白。
“可惜……我……竟不能选择颠覆天下!只因我若如此,便要用尔朱大旗,向你的家人举刀,而我……却无法与你为敌!留给我的只有放弃,放弃搏杀的机会,放弃幻楼的一切。怕只怕我兄长无法守住幻楼——我这多年的心血,迟早会被他人控制,成为别人夺取天下的助力。而我们……却要循着命定的轨迹一路前行,无法逃月兑。”
高长恭轻轻拉开她紧握衣襟的手,闭上眼睛,将其拥入怀中。郑元没有看到,那双眸子再睁开时,满是闪耀的泪光。
郑元的脑袋在他的颈边,可以听见他的心跳。“砰!砰!……”
这让原本浑身战栗的郑元渐渐安定。“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如果真的命由天定,我亦想知道是否真的可以人定胜天!老天垂怜,居然真的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据我所知,你我命中无子,正应了我原先吃的那药。那副药方虽好,却有一个结症,就是让我注定无法有孕。即便有所侥幸,也绝难以保住。其实不仅那个药方如此,我以往所服之药哪个不是如此。因我所患是心疾,此病注定与子无缘。我知你一直想有孩子,可我却因私心未将此事告知,只因怕你弃我而去,怕你移情别恋。然而一月前,我月事竟然未如期而至,半月前我自诊脉象,流利圆滑……”
郑元的眼中露出欣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
高长恭身子轻颤起来,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半点声音,眼中神情复杂,半是惊喜,半是心痛,只紧紧的拥住郑元。
郑元抓住长恭的衣襟,“他是上天的格外恩赐!他非但是我爱的见证,更是我可以一改天命的契机。我想要他,我必须要他!”
郑元抬起睫,望着长恭,“所以我的药也一定要换。”
高长恭定定地看着郑元,眼中满盛着温柔的怜惜,“我只想知道,这么做……你会有危险吗?”。
郑元淡淡地笑,并不想骗长恭,也心知骗不过他。“会。但我本是医者,自会小心。肃……你相信我吗?”。
高长恭静静地看着郑元,叹了口气,将她紧紧地抱着,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元儿……我曾经是很想要个属于我们的孩子,但那一定不能以你作为代价。若是为此要冒可能失去你的风险,那无论他能带来些什么……我都宁可无后!但元儿……这与我是否相信你毫无关系呀。至于你所说的,我当然会相信!我素知你心里藏着许多事,你不愿说,我也从来不愿逼迫你做你不愿做的事。但我今天好后悔,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你早该说出来,让我替你承担才是。你身子羸弱,心里装着这么多事,是如何忍耐下来的?”
郑元怔怔地看着他,迟疑道:“你……相信我全部所说?不以为我是在怪力乱神?你不害怕么?……”
“我为何不信?为何要害怕?我俩自小相交,几年相守,你为我所思、所想、所忧,我岂能不知?你的病,一半外伤,一半忧思,竟全因我而起。我只有心痛,怎会相疑,怎会害怕?我——高长恭何德何能,竟能拥有你这样的妻!”
高长恭的手温柔地拭过郑元颊上的泪,低声叹道,“其实,我的母亲便是巫女,拥有诅咒人间的能力,只是她将这份能力用在的对我家族的复仇之上。所以你所说的即使天下人都难以接受,我也会坦然相对。何况,曾经我也疑惑,为何你一深闺少女,竟能看透世情,眼中总带着莫名的疏离?到今天我才明白,你原是已看见这人世沧桑,才格外清冷。以前,我感谢上苍对我的厚待,让你放下家恨与我相守,如今,我才知上天对我何其眷顾,竟让我遇见了你。所以,我才更不能失去你!我不在乎是否能得善终,身为武将,能马革裹尸而还便已是大幸。我也不在乎是否有后,我兄弟繁多,也不差我一人。你在我心里远胜于我的生命,我只要你平平安安,此生足矣。”
郑元的泪溢满眼睫,滑出眼眶,“可我在乎……我在乎啊!你怎可如此轻视你自己的生命?你不想想,若你不在,我此生还有何意义?那时纵然平安康泰,亦如行尸走肉,生不如死……所以,信我!我会保重自己,会小心翼翼,给我一点希望,好吗?”。
郑元啜泣恳求,不自觉地双手护住了自己的小月复。长恭的手亦落在了郑元的小月复上,眸中带上一抹朦胧的欢欣与痛楚,半晌,他抬眼凝望郑元,“我要他,我也要你!所谓医者难自医,你此次要听我的,请崔御医为你看诊,好吗?”。
郑元落下泪来,带着无限欣喜紧紧抱住长恭,“好,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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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高长恭便入宫去觐见了娄太后。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竟让太后同意让崔太医出宫随诊,与他们一同前往并州。为了减少颠簸,高长恭放慢队伍行进的速度,并让烟岚在车内服侍。于是,本该十日的路程却走了一月有余才到晋阳。
行至城外,尉相愿已迎在城门。高长恭催马前行,“相愿兄别来无恙。”
“烦殿下挂念。”尉相愿抱拳以答,“王,一路可还安好?”
高长恭微笑,“一路倒也平安。还未恭喜相愿,此番随陛下北伐,献奇谋,立功勋,相愿谋略终得所展。”
“北伐制胜,是陛下英明,相愿怎敢谈‘谋略’二字。王是先去驿馆稍歇,还是进宫面见陛下?”尉相愿淡淡问道。
原来晋阳为北齐重镇,亦是高氏发源之地,故建有行宫。高演自继位以来,待在晋阳的时间比邺城还多。此次亲征亲戎北讨库莫奚36,归来后便一直居于行宫之内。
“我送元儿先去驿馆安顿,再进宫觐见陛下。”
“是。”
于是尉相愿将他们送至驿馆,郑元困乏,早在车中睡去。长恭将其从车上轻轻抱至驿馆房中,又让崔太医诊脉,知无大碍后,方从驿馆出来。
一路高长恭与尉相愿二人并驾而行,尉相愿淡淡开口,“殿下可知相愿来历?”
高长恭微微一笑,“愿闻其详。”
尉相愿看了长恭一眼,“我本尔朱家臣,受先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愿终身护佑少主平安。投身北齐军旅,只为成为少主在北齐的眼睛。只要少主一声令下,我立刻可化身匕首,直刺王庭。可惜……”
尉相愿仰天一叹,“少主终究为殿下放下了昔日血仇,放弃了这多年的经营,竟传令让我等要么从此听令殿下,为殿下做眼睛、手脚;要么从此做回自身,自由而行。总之再无尔朱之姓。”
高长恭听了眼眶微微发热,“相愿兄如何打算?”
尉相愿静默无语,良久,“尉相愿愿听候殿下差遣,但相愿此生主人却只有一人,永无变更。”
“相愿忠义,长恭敬佩。其实相愿兄仍可随心而为,今日兄台之言,长恭从未听到。”高长恭淡淡而言,语气温和无波。
“王……”
高长恭轻轻一笑,“你家主子那边,我自会替你去说。”
“王……”尉相愿喉咙一窒,道:“谢殿下成全!殿下高义,相愿一向钦佩。若不是已有先主,相愿定然追随。只是此番因北伐之功,陛下将我调至晋阳,恒伽调至洛阳。明是升迁,其实却是将殿下亲信调出,使殿下军中无可谋划之人。帝王既已有此防范之意,殿下当要格外小心。”
高长恭抱拳笑道:“多谢尉兄提点。只是长恭本就无心谋划,陛下若能让人盯着,让他安心,反倒是件好事。”
尉相愿笑了笑,再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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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返回,已是掌灯时分。
进了驿馆,高长恭一边上楼,一边问琼琚,“王妃可曾醒来”。
琼琚回道:“王妃早就醒了。而且一个时辰前,舅爷来了,还带了位客人。现在正在王妃房中叙话。”
高长恭顿了顿,未再说什么,只匆匆向房中走去。
远远地,长恭便听到房中隐约传来争执之声。转过拐角,见烟岚站在房门外,一脸忧色。
烟岚一见长恭,便高声道:“见过殿下!”房中立刻寂静下来。
高长恭蹙了蹙眉,示意烟岚敲门而入。
门,应声而开。
门内三人,脸色俱是不佳。
高长恭抱拳一礼,“元德兄别来无恙。”
郑元德抱拳回礼,“殿下安好。我本在晋阳访友,听闻王今日进城,特来看望妹妹。我小妹身子不好,往后还望殿下多加照拂。”
“兄长放心,我珍视元儿重于我自身性命。”
“那……那就好。”郑元德喃喃道。
“这位是……”高长恭看向房中另一眼角狭长,神情魅惑的青年。
“这是我的义弟……宇”
“在下余宪,见过王。”那人拱手而言。
高长恭点头,言道:“大哥与余贤弟难得于我们相聚,不防留下,我等也好把酒言欢。”
郑元德看了一眼郑元,“不了,我们还有事未办,今日就此别过。他日若有机会,再来殿下府上叨扰。”
说罢,与那青年便匆匆离去。
郑元始终冷冷淡淡,就连元德离去,也未话别。
高长恭送完元德回来,见郑元神情依旧清冷,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元儿,无论如何,他始终是我们大哥。你如此……他会伤心。”
郑元冷笑,“大哥?他若还记得我这妹妹,若还记得郑家,就不该……肃,你可知今日你放走了谁?”
高长恭淡淡一笑,轻声道:“宇文宪——是吧?”
郑元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你知道?那你就这么让他走了?你可知日后他会……”
长恭温柔地含住郑元的唇,将她后面的话淹没在口中。
待长恭松开,郑元已娇喘连连,哪里还开得了口。
“曾在疆场会过一面,那时虽相隔甚远,而且我们也都还年少,但他的气质神韵,我依然记得。今日观他,举止气度不凡,只是他与你大哥眼神均有些闪烁,而且行踪神秘,若是友非敌,无须如此。只是我若点破,势必与你兄长决裂。现在你在气头上,或许并无太大感觉,但日后必然后悔。至于宇文宪……他敢为你兄长来我北齐,我便敬他是个英雄,当在战场之上与之相较,怎能在你房中与之搏杀?”
郑元轻叹,“你与人明刀明枪,就怕别人暗箭伤你!我不是英雄,宁愿扼杀这种危险于萌芽之中。他来北齐固然胆量过人,但却为游说我兄长去他北周为臣。而我兄长竟已然松动,还要带上幻楼之势。此事若成,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大哥,都是无利。”
高长恭轻轻拍着郑元的手,“你虽是为你兄长着想,但大哥胸中亦有自己的抱负。大好男儿,当寻得明主,一展身手,安定天下。纵然有一日为人所负,落得惨淡收场,也不枉走这一生。”
郑元静静地看着他,“那你呢?肃……你的抱负是什么?”
高长恭神色一黯,随即又轻笑了起来,“高肃此生没什么抱负,只愿与我元儿相携到老,足矣!”
郑元亦微笑着,没再说话,却满心酸楚。
注:36《北齐书》记载:“帝亲戎北讨库莫奚,出长城,虏奔遁,分兵致讨,大获牛马,括总入晋阳宫。十二月丙午,车驾至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