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倾梦 第63章 抚琴笳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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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月之夜,漆黑如墨——

郑元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回想傍晚情形,她虽是远观齐军的冲杀,却也知战况必定惨烈。要知道单凭轻骑冲杀,能从阵中逃命已是万分不易,而逼得周军收缩防线更视同神话。虽然“诸葛八阵”未破,但让周军舍弃外层防线对于心理上也绝对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郑元甚至可以笃定,今日领军之将必是高长恭无疑。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勇力能从此阵中杀出,但他也势必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虽然此战令齐军向洛阳推进一步,但郑元心里却没有半分欣喜。“他有没有受伤?若是伤了……重不重?韩旭现在洛阳,军中谁来为他医治?”许许多多地问题在郑元心中盘绕,百转纠结。

忽听得门外亲卫的轻声叫喊,“主子,主子!”

“何事?”

“斛律将军派人来请主子。”

郑元坐了起来,“让烟岚过来为我更衣。”

半个时辰后,郑元来到金墉北城之下。

斛律恒伽上前迎道:“王妃,前番您让我等留意异常声响。这几日我们密切注意,发现了些异状,今日尤为明显。您来听!”

说着,引郑元走到城墙脚下,示意其贴壁而闻。果然可以听到“簌簌”地声响,偶尔还伴随着几声金石敲击之声。

郑元微微一笑,“这是周军在挖地道,想从地下攻入城内,现下已在城根之下了。”

“那该如何是好?”因这些日来已习惯了向郑元询问主意,斛律恒伽未加思索,冲口而出。

郑元瞪他一眼,“待他挖入城内,探明位置,将其挖开,用刀斧砍之,用急水灌之,用油火烧之……此等杀人之法,也用我教?”

斛律恒伽不禁冷汗淋淋,心道:看她平时温婉,想不到狠绝起来如此可怖。

就在此时,一名校尉飞马奔来,“禀将军,府库着火了!”

斛律恒伽大惊,“如何会着火?火势如何?可有扑救?”

“是有人故意纵火!现已在扑救,只是火势太大,怕是难以救下了!”校尉战战兢兢地答道。

斛律恒伽几乎昏厥。自宇文宪兵困洛阳,断了河桥粮道,斛律恒伽自知因国力不足,帝王苛刻,各地军府存粮一向不多,支撑不了几日。亦知郑元早先已从周边郡县购得许多米粮,便向她求购。郑元也毫不客气,以市价卖出,这些粮食便存放在府库之中。如今被焚,那洛阳不日就要断粮!

郑元却在一旁凉凉道:“洛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周军既要围攻洛阳,不可能事先不派出刺探混入城中,以备在战时吃紧时在城中掀起内乱。这点我早有所料。”

斛律恒伽血往上冲,怒吼道:“你既知道,为何不说?”

“我说过,我在明,敌在暗,让你外松内紧加强戒备。”郑元一副我早就提醒过你,是你没听的表情。

斛律恒伽语塞,想要发作又无从发作。思及粮草尽毁,一时愁眉不展。却见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到跟前,马上之人翻身下马,跪禀道:“启禀主子,突袭府库的细作已尽皆落网,无有遗漏!”

郑元笑道:“罗荣,做的好!那些人原先藏身之所可都探明?可有往来接应之人?”

罗荣回道:“都已查清,涉案人等已一并擒获。”

斛律恒伽在旁听了,心底燃起一丝希望,“王妃既知他们要袭击府库,为何任由府库被焚?难道……王妃已将粮草转移?”

郑元横了他一眼,“若移动粮草,你这刺史岂会不知?府库中的粮草我是分毫未动,不下重饵,饿狼怎会上钩?”

“可是……”

“你先别急。将军可还记得我当日卖粮给你时叮嘱过些什么?”郑元展开笑颜。

斛律恒伽一脸困惑,“王妃在每袋粮食上标注了食用的日期,让我等按其标注时间开袋。我虽不明所以,但既是王妃卖粮的条件,我便信守承诺,让府兵遵照执行。这其中难道有什么深意?”

郑元笑容扩大,“其实我当日卖给将军的,一半是粮食,一半是沙石木屑。粮食标注日期在先,沙石木屑标注日期在后,算算时日,其中粮食也应吃的差不多了。他们要再不火烧粮仓,怕我这奸商可就要露馅了。”

斛律恒伽听了一脸讶异惊喜,“原来王妃早就未雨绸缪!不知那一半粮食现在何处?”

“现在幻楼地下仓库之内。也正是将军重信,才让我的计策得以顺利执行。将军以为这些细作和相关涉案之人当如何处置?”

“既是王妃所擒,依王妃看,应如何处置?”斛律恒伽甚为恭敬。

“既然已端了他们的老底,留着再无用处,白费食粮。一个不留,杀!”郑元神色不动,说的风轻云淡,嘴角依旧笑靥如花。似乎不是在定夺人的生死,而是在讨论今日天气如何。

斛律恒伽心中一凛,心道:但愿此生都不要与这个女人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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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军大营。

“恭迎陛下、大冢宰临巡!”帅帐之内,众将拜俯于地。宇文邕高坐帅案之后,宇文护随坐在侧。

“两旬有余,你等十几万大军围困洛阳竟迟迟不下,真正都是我大周栋梁之才!”宇文邕尚未开口,宇文护已抢先出声,面带讥讽,语调阴冷。

底下众将均被他说的满月复委屈,窘困不已。

尉迟迥跪禀道:“陛下,大冢宰。非是我等不尽力,只是那洛阳守军太过奸猾!我纵横沙场数十载,也未见过这般顽强的城池。”

宇文护冷哼一声,“那你等就这么耗下去?如今齐国援兵已至,听闻前日你等又败于那高长恭之手,弄得丢营弃寨,还拿什么去打洛阳?小心被齐军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宇文宪回禀道:“那高长恭之骁勇,天下难寻,大冢宰不是不知。何况此次他还得曾横行漠北的燕云十八骑相助!我军虽缩小防线,却并非落败,齐军伤我八百,而自损一千,也不能算胜!高长恭此番非但自身受伤,连同那燕云十八骑也折损近半,定会畏我军阵,再难向前突破一步。”

宇文护神色稍缓,“那这洛阳究竟何时可以拿下?”

众将听了,均面露难色。

宇文邕出声劝道:“众将都已竭力,大冢宰就不要太苛责了。何况此番是突厥邀我出兵,大冢宰何不遣使问问,为何他们迟迟不动,让我方单兵作战。此时若是能两头夹击,战局当有所转变。”

宇文护面色阴沉,“我已遣使询问,非是他们不愿出兵,而是如今可汗病重,人事不知,如何出得了兵。”

“什么?”此言一出,众人均是一惊。

宇文护继续道:“现下突厥各部蠢蠢欲动,蒙托首先率部反出牙帐,游击于敕勒川中。在内乱未平之前,他们怕是无法南顾了。就是我们与之联姻一事,怕也要重新谈过。”

宇文护抬眸,冷冷四顾,“所以你等莫再指望他人!”

“诺!”

“你们谁有破城良计?”宇文邕温言道。

底下众将面面相觑,沉默无语。

达奚武叹道:“陛下,无论是地上、空中还是地下,能想到的法子我们都想了,可那洛阳城中总有人能一一破解!就如昨日,我们挖了多日的地道,才入城中,便被他们从上面挖断,又是灌水,又是火烧,加之刀斧相击,硬是将我等多日心血又化为乌有。我们……我们现下真是没有办法!”

宇文邕淡淡笑道:“朕倒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

“哦?”宇文护挑眉,“陛下请讲。”

宇文邕含笑道:“素闻那兰陵王上阵之时以面具遮掩,从不示人以真面。既然他引兵来救洛阳,我们何不用上一用,就用他来破洛阳!”

宇文护沉思片刻,笑道:“果然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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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郑元登上城楼,遥望邙山,思绪翻滚。

自从那日冲阵过后,齐军再无行动,洛阳城中军兵士气不禁有些低落。大家都明白,如若援军无法突破重围,那洛阳迟早弹尽粮绝,陷落敌手。

郑元知道“诸葛八阵”的厉害,破之谈何容易?而高长恭现在就在邙山之中,不知他是否安好,是否对自己也像自己对他那般思念。思及此,郑元有些自嘲,明明知晓他永远不会像自己爱他那般爱着自己,又为何总心存奢望。

郑元从不怀疑高长恭对自己的情义,但也知晓自己不是他的最爱。他最爱的是他的国家,而后才能轮到自己。所以即使自己身在洛阳,他要解救的也首先是洛阳、是齐国,然后才是自己。

而自己呢?为了他,可以负家、负国、负天下,也负了自己!

就在郑元黯然感伤之时,周军营中一阵大乱,一缕红线破营而出。战鼓声、号角声此起彼伏,黑压压的追兵紧追在后。

守城军兵均停下脚步,驻足而望。

红线渐进,是齐军装扮,有数千之众。为首之人,头戴鬼面,身披银甲,如风般疾驰而来。

“是兰陵王!”守城将士欢呼起来,“兰陵王来了!”

郑元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感觉心跳仿佛已经停止,欣喜的泪水奔涌而出,身形微晃,险些栽倒。身后闻音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主子小心。”

转瞬间,那队兵马已到城下,鬼面之人高喝一声,“快开城门!”

郑元闻声陡然变色,这声音绝不是高长恭!

郑元双手抓住垛口,浑身发抖,冲着正要放下吊桥的士兵高呼:“不要开城!”

可她的声音淹没在城中士兵的欢呼声中,没有半点作用。

郑元急得冷汗淋淋,“闻音!射他!”郑元手指鬼面人,向闻音发令。

“主子,他可是……”闻音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射!狠狠射!”郑元吼道,声色俱厉。

闻音无奈,举起银弓,利箭呼啸而出,直奔鬼面之人。

那鬼面之人见箭矢来袭,连忙用刀击挡。而城中士兵见状,均是一愣,为何城里会向兰陵王发箭?顿时安静下来。郑元大声叫道:“不要开城门!他不是兰陵王!”

这回,城里士兵都听清了。

已放了一半的吊桥嘎然而止。

郑元可以看见那鬼面之后的双眼中攒动着恨恨地火焰。郑元冷笑,“你若是兰陵王,就请摘下面具,让我等也看看你的真面目!”

鬼面之人仰天大笑,“好你尔朱氏!怪不得王兄说你慧黠无双。”旋即将面具摘下扔掉。

城上众人一看,皆是大惊,原来正是周国齐王宇文宪。于是纷纷举箭射去,却已晚了。宇文宪已退到一箭开外的地方。只见他举刀示意,后面周军缓缓压近。

城上守军紧张起来,纷纷做好准备迎战。可周军似乎没有进攻的意图。

只见周国大军来到近前后,前队拉马向两旁一分,后面一骑从中驰出。城中守军并不认得,但郑元却是一惊。来人正是宇文邕。

宇文邕拍马向前,高声道:“元妹妹别来无恙!”

郑元知他前计被破,必不甘心,怕是要重提旧事,行攻心之术,心里不由微微发苦。

“至尊驾临洛阳,恕郑元军前礼数不周!”此言一出,守城军兵不禁讶然,周国皇帝竟然亲临洛阳阵前!可是他与这兰陵王妃怎么却是旧识?

宇文邕叹道:“无妨!遥想当年,妹妹抚琴陪朕练剑,朕亦吹笛为妹妹伴舞,好不惬意。只可惜,一纸诏书催逼,让妹妹归齐,从此天涯两望。”一番话说得亦真亦假,甚是暧昧,两方士兵听的是脸红心跳,困惑不已。

郑元脸色微白,暗自咬牙,心知宇文邕在两军阵前挑出这些陈年旧事,其目的不外乎坏自己名声,同时让齐军对自己心存芥蒂。自己若矢口否认,反而显得造作。于是深吸一口气,道:“至尊说笑。元儿当年少年意气,伴兄长友人走马江湖,结识天下豪客,与至尊巧遇相识,也算是缘分。至尊既念及当年情义,就该记得当年对元儿的承诺。至尊曾言,有生之年都不会与元儿兵戎相见,怎么才过几年,便已忘得干干净净,几十万大军,直逼元儿故里!”

郑元一番话将刚才宇文邕之言不软不硬地给挡了回去。

宇文邕笑了笑,“元妹妹本是尔朱之后,与那高氏有不共戴天之仇,被逼嫁入高门实属无奈。朕来灭那高氏,就是与妹妹复仇,何错之有?”

郑元听他当众将自己身世抖出,虽面色未变,浑身却已冰凉。深知此事大白天下,必会成为奸人攻击的把柄,更为高氏族人所不容。宇文邕是要将自己逼上绝路,在齐无有容身之地。

定了定心神,郑元从容笑道:“天下之事,其实恩仇二字所能概括,想至尊是最能体会的。昔日周国两代帝王之死,怕均与你家大冢宰月兑不开干系,此等大仇至尊尚能不较,反而对大冢宰礼敬有加,我所做的又算得了什么?”

看着宇文邕的脸色渐渐范青,郑元笑的越发惬意,“正是至尊明白这个道理,才能使周国上下如此齐心。况元儿只是一名女子,所谓嫁鸡随鸡,既入了高门,那自是高家之人,与旁姓再无关系。至尊要与元儿复仇,那首先就要为元儿复这毁我家园、占我田地的国仇。不知至尊愿与不愿?”

宇文邕脸色青白交替,知道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自己占不到什么便宜,于是将话锋一转,言道:“妹妹既然如此想,那朕也不好多说。只是一别经年,昔日元妹妹曾言没有就手的好琴,让朕帮着寻觅,朕是一直记着。此次听五弟言妹妹就在洛阳,朕这才不远千里,给妹妹将琴带来,不知妹妹能否再为朕抚上一曲。”

说着,示意校尉,从后面取出一架古琴。

宇文邕继续道:“此乃‘绿绮’,汉代传世之琴。本是司马相如之物,昔日他以一曲《凤求凰》而名满天下,不知今日朕可有耳福再闻此曲?”

示意下,有校尉抱着古琴纵马缓缓趟过护城河,骑到洛阳城下。

郑元略加犹豫,示意放下绳索,将琴吊了上来。

郑元翻过琴身,只见内有铭文“桐梓合精”,果然是“绿绮”琴。

于是坦然笑道:“至尊盛情,元儿却之不恭,就献丑奏上一曲。只是元儿向来记性不好,从不记什么曲谱,自然也就弹不得前贤名曲。即兴而作,莫污了至尊圣听。”

宇文邕淡淡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郑元盘膝而坐,将琴置于膝上,略加调音,“那么……我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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