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抱女儿冰冷身体进入血池,这是绛雪长大成人后,我父女俩今生初见之地——
哀牢血池,地处群脉后峦的深凹盆地,当年经小凤一役,池身
已塌陷入地壳深处,却仍有残余密径直通内中,只是除我同家师古清风外,无人知晓。方才我倾尽毕生功力将绛雪周身流毒趋凝成团,欲逼出其体外,却终因她灵息
已散,喉膜紧闭,导致无法吐出。如今毒液虽然团簇在她项内,上下不得,所幸我却也保下她最后一丝心脉,深锁在腑脏之中。不敢再多动弹女儿,我便忆起血池内
有一方昼夜交替、极寒苦绝之地,可保存绛雪之身长久鲜活不腐。
当下心中做了决定,我此生愧对小凤,愧对一双骨肉,绛雪还年轻,今日却
因我身殁,我便是再死上千回万回,也无颜去地下面对她娘。虽说只得往后三年寿命,我也定要利用这有限之机,寻得天一生药,激活绛雪心脉,从阎王手中争回她
一条性命,倘若我最终无力回天,临终时便差人将自己与绛雪尸骨一同葬入小凤坟罄,也算成了她今生心愿。
血池已多年乏人问津,此番入
内,双目好一阵浑黑,很久才适应。待寻得那重天极地,我从中挑选了一枚最厚重的冰岩,用雁伏将其绞出个睡床形状,便将女儿尸身置于当中,再以辛雪完整覆
之、封印。望着绛雪青灰的脸庞,“等爹回来。”我轻声交待女儿,掌中真气运起,便将冰棺缓缓推入血池之下沉淀已逾万载的上古冰帽。
欲离去,血池上方的穹岩却折射了一抹白月光,暗暗打在冰层一端的岩壁上,壁面似要晕化开去,内中隐隐绰绰,彷如其后别有洞天。血池乃当年家师闭关清修之
地,一岩一寸,于我都了如指掌,这重天极地的冰室我也进出过多回,却从未留心此块冰岩之蹊跷,转念一想,原来当年血池下沉,内中岩貌已尽皆错位,这才反射
了今夜这抹月光,映照于此间壁上。
既是后中有室,必是师父当年所设,亦必有开阖机关,我沿璧寸寸审视,果然发现一块凸起石枢,按将下
去,整片岩壁咯吱咯吱,向两旁黑压压分开去。入眼一片幽暗昏惑,竟是比起血池其余地界更显空廖清寂,移步入室,四处岩头上各跃着一团橘色火光,幽幽攒措,
我知这是石中混有长久不息的自燃磷,必是为照亮什么。借着幽光望去,塁室正央,却是整齐排放了三大一小四口棺木,棺木前方,横卧着一枚宽长的石质约柜,柜
上依序规置着一列灵牌。
我步往柜前,依次读去,小妹罗忆之位,母段可卿之位,父罗冠清之位,灵牌上的纂迹,一望便是师父古清风之手
笔。我心中渐渐沉淀,原来当年事后,师父便将他们尸身一一收敛了来,安置此处。待我目光落至我父罗冠清右侧的灵牌上时,一眼之下,竟是倒抽一口凉气,膛中
怒火,须臾攒起!
雁伏密宗,乐镜灵之位。
乐镜灵,这个我原以为今生今世再不会念出的姓名!
“玄儿,杀了她,替我们报仇!”娘临终凄厉又响在耳边,我难遏胸中恶怒,这么多年了,我原以为她早已化为灰飞烟鬼,再无能倾世害人,却不知她竟一直在此,与我爹娘与胞妹同葬一处,斗室共处!
父位冠清两侧,左位可卿,右位镜灵,为何?为何她竟还落得同我娘一般位置,长伴我父身侧?为何?!
妖妇,你竟还在此!我眉宇双凌,体内真气暴涨,一掌将乐镜灵棺冢狠狠推出柩下凹槽,棺冢直往前冲,轰一声牢牢嵌入石室另头。
还未及我收势,突闻身侧吱嘎一声,父亲棺柩之盖徐徐大开,内里衣冢尸骨,綄带桓衣,那相熟气脉,便是再过一千载,我也认得。
双膝颓软,沉身下跪。
父亲天灵盖上的深深凹陷,蜕突骨裂,碎颈分筋,瞬间扯开我心头浇筑多年的深伤。当年那临终一掌,他对自己是难以置信地毫不留情,我周身一颤,目光低去。
却由此见他腰间双手合拢,置于月复上,分明抱着一件物事。
我定睛看去,是副木椟,犊面上,我父当年郎朗丹青仍依稀可辨——我儿罗玄细瞩。我将身后挪半许,重重三扣,便去柩中取出木椟,展开细看。
想是爹知此木椟将保存久远,故采用千年檀木、累世金藤细密编纂而制,我就着室内微光,一字字将爹生前绝笔览阅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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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遗书言:
“罗玄我儿,值你观瞻此椟,为父已身入轮回,然父生前遗事种种,及我儿身世本源,此间当予你道之祥明。为父乃金都太祖、完颜阿骨打第七子,本名完颜珏,
当年魁钺政变,父为推行汉化,起兵失利,遭太祖重兵围剿。为父身肩金朝宗室之脉避走中原,从此隐蔽完颜本氏,改姓为罗,字冠清,行医为业,研武为趣,隐居
中原经年,反受绿林青睐,小具名德,便于幽云十六州内栖身半世。然,为父德裴不周,先弃你生母乐镜灵,后负你谪母段可卿。当年为父一路逃避宗父追兵,身边
亲信死绝,良工反目,正值穷山末水、引颈待毙之际,恰遇雁伏教七世圣女乐镜灵相救,带回九宫山医治愈好。父与乃母镜灵,日渐情深,相逢恨晚,数度情缘,后
结为夫妇,于教中诞下我儿罗玄。谁料时逢九宫山遭中原武林群起围陷,父被镜灵所药,同我儿连夜秘密送出教坛,父子二人始保得性命,然雁伏全教终遭沦陷,其
后数年,父遍寻乃母镜灵,下落不着。我夫妻分离之际,我儿正值哺乳,为父一人,身无亲信,手无长技,只得凭借镜灵相留之《诊世全纲》,一面参习药理,一面
巡诊立业,养育我儿。后因治愈大理段室宗亲,得其女段可卿追慕,父不愿入大理皇室为戚,可卿却自去郡主封号,甘愿随父一世终老,共育我儿罗玄。父感其真
挚,又念及玄儿年幼,生失亲母,确需人照料,故与其成婚,后诞下我儿胞妹,取名罗忆。
谁料十余载后,为父回九宫山义诊,竟意外发现我
儿之母乐镜灵尚在人世!原来雁伏七世圣女之名,得来自有其因。雁伏一教,原是西域佛陀‘密宗’之护法主支,因法派政乱而避入中原,自成一统,却因不纳宋室
招安,又遭朝野不容。故雁伏一教虽多年来救死扶生,扬承宗义,却仍被中原武林视为邪魔歪道、心月复大患。七世圣女,即指镜灵已修得佛陀密宗之‘一世七轮’天
法,只须不断生机,则肉身无论遭遇何等重创,皆可还童重生,七次为限。教派受袭前,镜灵已渡命相救世人六次,为保其生,雁伏教主乐秉天便启动了镜灵身上第
七世佛祝,使其一夕间身形促变、宛若婴童、掩人耳目,后托付于密宗世好,哀牢樵隐古清风,救护离去。十余载后,镜灵之前轮记忆陆续醒返,忆得同我当年往
事,更思及我儿罗玄,便擅离哀牢山回九宫旧址,本能等待,恰逢我回程凭吊,俩俩相望、失而复得,不胜唏嘘。
我不顾樵隐规劝,执意带镜灵归返庭园,时值镜灵未满双十年华,前轮记忆时无时有,与我儿罗玄朝夕相处、情感日浓,她又日渐青春华韶,举止投足俱是可人,为免我儿误会,我便再三厉止二人独处,以防缪生荒唐。
然而带回镜灵,却令可卿寝食难安,日日生滋,即便我告知真相原委,仍不得其体谅。一日醉后,镜灵相伴在侧,我心下郁结,终无法自控与之相拥,镜灵也正灵
识清明,便本能回应,谁知又与我儿罗玄撞见,见他摔门离去,甚是呷怒,我便知事情再拖不得,必须做个了断,而镜灵之雁伏遗孤身份和同我当年关系又不便暴
露,当下便宣告庭宇,我罗冠清正式迎娶座下养女。
此举虽显荒唐,而中原武林敬我多年德裴,各大门派药典研方、奇门遁甲又尽仰赖于我,
倒也无人多议,唯一激怒,便是我儿谪母段可卿,她频频威胁,要将镜灵身世公告天下,我不由连连懊悔当时将真相告知,如今百般劝她不得,当下决定连夜带镜灵
离开,另寻避世之所,所欠可卿,只得寄托来生。
谁料可卿却先一步飞鸽传书,令段式皇族集聚中原九大门派,调集羽林军卫,齐齐围攻上来,镜灵念及我儿罗玄安危,如何也不愿随我离开,非要留下,以身承罪。
山下篝火已近,喧杀入耳,所幸镜灵始终相伴身侧,为父此番必得拼尽全力,护她周全,唯寄我儿罗玄今后有遇,阅得此信,能体谅乃母之心,为父之难。造化若此,爹娘无力回天,若今日不能月兑困,必当双双携手归去。惟愿我儿罗玄,日后若觅得真心真情,可与一世携手,岁月静好。
父冠清,母镜灵,辞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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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憎了一世,乃生我之恩。
原来我敬了一世,乃误我之份。
我仰天大笑,声如鬼毂,泪流满面,木椟在掌中蹂躏成粉。
魔教余孽,镜灵可卿,双母之劫,阴差阳错,误我那一世真缘。
我深恨一世的魔教余孽,原是我生身之母,被我亲手穿胸,抛给虎狼群噬。
我忌讳一生的雏髻凤女,疑是她光影重照,故而深心遗恨,潜移歧之,步步相妨,矫枉过正,终正至她骨透心穿,血肉殆尽,魂消魄殒,沉冤九泉。
岳将问:“你对她,可曾尽过人间正道?”
魄军说:“九连环虽赠于我,可它最想追随之人,是你。”
轩辕道:“更同你一般,固执心深,不择手段。”
小凤,小凤,可我原本只是怕,那一夜之后我只是怕,怕你是她,怕我是我爹,怕我罗玄,终生也走不出罗冠清的宿命。所以我弃你如敝,憎你似鬼,防你胜心
魔,那日清晨从榻边我仓惶逃去,在静室中口不择言,指你“魔教余孽善恶不分”,于哀牢山涧将你细弱咽喉扼于掌中,旋刻欲断之,之后石室相囚,铁枷相禁,天
蚕刺骨,血咒之殇,三关哀牢,纵女相弑,我将浩瀚杀机遍布了你匆匆一生——
可原来,你才是我的宿命。
原来罗玄与聂小凤,该是彼此最静好的宿命。
“惟愿我儿罗玄,日后若觅得真心真情,可与一世携手,岁月静好。
爹冠清,娘镜灵,辞念。”
我捂脸恸笑,哀声如鬼,泪垮九泉。
不想自己身世,竟同当年被我从群雄手中救下的小凤,一模一样。
不想我销魂一夜,避开一世,恼了半生,追杀四十年的,竟是我罗玄今生,唯一清灵通透、情真意切的缘份。
我爹与我娘的缘份。
罗冠清与乐镜灵的缘份。
罗玄与聂小凤的缘份。
一如天下万千男女、浮生血缘共证的缘份——始于相爱,平静终老。
谪母对爹的不得,段可卿对罗冠清的爱恨,终于在他亲儿、在我罗玄身上,得道飞升,羽化登仙。
只是苦了一个聂小凤。
只是苦了我的聂小凤。
“我只愿同师父在这哀牢山,长相厮守。”
“师父,我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
浑沌间又闻她靡软哀声,我仰躺朝天,捂着襟内碎玉,狠狠地往心口揿入,玉碎锋口犀厉,血流如注,却涌出万念俱灰的痛与倾心刻骨的解月兑。我狠狠揉着,重重磨砺着血肉,我要把它们揉进心脏里,融为一体,生世不离。
不知过了多久,被外方轰鸣雷电声隆隆唤醒。
背脊寒凉,潮湿一片,却是山中暴雨灌入血池,原来我还没死。
为何我还没死,爱我恨我,所爱所恨,一个个都死了,老天爷,缘何你便偏偏不让我死?
又一连阵的轰天雷响,山谷崩裂,如鬼神天降,远处山巅清楚传来滑体塌方之声,我一个鲤鱼打挺,惊坐起身!
小凤,小凤的墓穴!
我提身遁出血池,一口气奔向小凤坟墓所在的哀牢往生峰,暗夜中疾如白昼闪电。
落脚峰峦,却见小凤墓穴早被巨雷劈开,内外焦空,焚埃四散,“不!!”我暴喝一声,撕心裂肺,地动天殇:“不!!”
一抹白衣,一垄孤坟,夜阑风雨中狂乱翻拨,殷染双手似是要将地心撕裂。铁蹄冰河,军鞫觞嚣,今宵烟云吹落昨日繁华。江山接踵,异地流年,山河无序垄断晨阳暮雪。
我双手不停,大力向两旁翻拨焦土,满地掏空,全无踪迹,全无可循。
她在哪里?我的小凤在哪里?!
苍天厚土,神鬼佛灵,你们究竟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不!”我连连暴喝,不!我不信!囤积七十载的内力迎合着巨大灭顶的悔恨薨然爆破,整个哀牢山峦生生向八方凌厉炸开,四丈之下,地幔深处,浅浅露出一隅沉暗红彤。
在这里。
那方矮小破旧,哀藤缠蔓的红彤棺冢。
我的心登时静下来。
提身落至棺冢边,我缓缓跪下,伸手抚模斑驳尘覆的棺面,棺冢一角已被内力切去,从中隐隐漏出一缕灰败残发,我双掌颤抖着,屏住呼吸,将棺盖朝旁轻轻推去。
聂小凤静静躺在冢中。二十年哀哀原上草,早已苔痕入骨,将她收作了一具干净瘦小的人形遗骸,黑黑两旺眼洞安静地睁着,仿佛正向上盯住深入百汇的那枚锈迹
斑驳的七巧梭,娇孱骨架上,血肉早已消融得干净,连蛆虫都不见,她整个人裹在临终前身着的那件紫青绫罗中,残破飘帛,还随着晚风凄凄盈动。
我沉沉俯视她此刻安静睡颜,那么纯净,那么美,仿佛昨日的哀牢永夜,仿佛正覆在我房中青帛棕衬的被衾里,仿佛下一秒便会睁开那双剪水双瞳,意汪汪地看我,那张绛唇半点的小嘴,旋刻便要微微开启,脆生生地唤我:“师父。”
又一阵晚风袭来,将她身上破帛鼓吹得更高了些,连同残留的几缕灰白华发,也低低舞在半空夜色里。
“小凤冷么?师父在这儿。”我柔声唤她,轻轻将她从棺冢中托起,抱在怀中,怕惊扰了一片残缺惶惑的哀牢旧梦,怕打搅了此地浅媚鹅黄的娇软呼吸,我凝神看
她,她也凝神看我,我终于按捺不住满心快乐,低下头细细地吻她,吻她花白额骨,吻她空洞鼻剡,吻她參差下颌,吻她凹陷小嘴,舌尖叩开森森髅贝,我贪婪探
入,索取她久日封尘的情意,抑了整整一世的情念在这刻如决堤天洪,呼啸着从胸腔内雄烈爆破。这一世,我终于有了深爱的女子,原来这一世,聂小凤早已是我罗玄深爱的女子。
“小凤,师父来陪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喃喃念叨,轻托她黔首,肆无忌惮地亲吻,吻她的骨,她的骸,她残破断亘的
喉颈,她灰尘氤氲的败絮,她層差错位的脊椎,她曾经温腴的乳肋,两荃窄窄肩胛上,天蚕透骨的伤痕还依稀可辨,我颤着唇,探着舌尖,一一轻捻深啄。烫热泪水
落入她两穹黝黑骨眶,穿透空空如也的勺骨又融回我掌心。
那一刻,我将她整个拥在怀中,周身吻遍,寸骨不遗。
她骨上焚尘裹着刺鼻腥膻,融在舌尖的滋味,细腻美好一如哀牢永夜中她玉骨冰肌呈现的盈脉温香。良宵恨短,我将她纵情飨享,骨噬魂销,周身烫热着抚遍她每一寸骨角,我听见自己深喉内发出渴望喘息,恨不能将她吮尽吞咽,揉入身心,永世为一。
伊人魂返,旧夜倒回,八载朝夕相伴,幸福满怀,我感恩戴德,心花怒放,拥着她缓缓倒入棺衾内,一如曾经。
永驻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