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这青春期末期变声未满的嗓音,加上对我的独特的称呼,我就知道除了表弟明正扬之外,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从小到大混在一起十几年,我对明正扬的了解比对自己身上仅有的几颗小痣了解得还清楚,何况,身上的痣,总有那么一两颗是自己用镜子也看不到的。这种熟知度,别说咳嗽一声我就能判断出他是谁,就算只让我嗅一下气味,看一下表情,也能立马知道这孩子刚刚做了什么,脑子里现在正在想什么,又打算继续做什么。
简单介绍一下:
明正扬,是我的表弟,也是我姑姑的儿子,换句话说,就是我爸爸的妹妹的儿子,跟我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中国人的血亲关系一向复杂,单一个老表关系,还要分姑表、舅表跟姨表,我跟明正扬就属于亲得不得了的姑表关系。但这庞杂的划分终将止于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终结了各种旁支,了却了各种麻烦,只用认得爸爸妈妈爷爷女乃女乃外公外婆就足够了,其他各种闲杂人等都是多余的。
不过,那样的话,我们的下一代也更孤单了不是?
好在我小时候还有明正扬这个老表兼玩伴,不会觉得无趣,明正扬当然也一样幸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同一个饭锅里吃过,同一个澡盆里洗过,同一个热炕上睡过,童年的时候从来不寂寞。就连起名字,我们都说好了似的,都带一个“扬”字。
明正扬这个名字,谐音“名正扬”,取义“名扬四方”,偏旁部首中都透漏着强烈的追名逐利感,这其中的原因都要归于他爸。明正扬他爸是个当官的,属于机关单位公务员,虽说整天喝茶看报拍马屁,鞠躬尽瘁当公仆,却也从未巧取豪夺,鱼肉乡里,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熬了十年坐上了副局长的位置,挣足七八吊养老钱之后,便磐石般不再前进一步,足足“副”了又十年。每每正局在场,他爸的名头前必有一“副”字,久而久之,连他的下属都忘了他是姓“明”还是姓“付”了。
官场总会有新贵,不复念旧人,正局不倒,副局难上,就算有朝一日退了休,也是心中一个遗憾。明正扬他爸对“副职”充满怨念,恨不能他儿子有朝一日威名远扬、名震四方,彻彻底底地“正”一把,于是就在“明什么扬”中间加了一个“正”字,大有一雪前耻之感。
但这个名字明显抄袭我爸的创意,我叫“扬”,他也叫“扬”,而且我比他大三岁有余。小时候,我们曾多次为谁的小名儿应该叫“扬扬”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发扬风格,让了一步。
“以后你叫‘扬扬’吧,让给你了。”七岁那年,我大方地把小名儿让给了明正扬,其实,我打心眼儿里觉得他更适合叫“小明”。
四岁的明正扬听了,也不谦让,吸溜着鼻涕说:“那你就叫‘飞飞’吧。”
尽管一百个不愿意,我们还是随即把这个伟大的决定告诉了周遭的亲戚,直到大家都“啊啊”地点头表示接受,我们才放心。就算这样,还是常常有不知内情的大人把我们都叫成“扬扬”,只有明正扬会坚持叫我“飞飞”以示区别。
早些时候,明正扬还会“飞飞姐,飞飞姐”地叫,后来渐渐地,那个“姐”字就跟红会的善款一样,毫无征兆地被隐藏了,不知去向。有感于他的年纪越大,我的地位就越被忽视,于是,每当明正扬“飞飞”这俩字刚出口的时候,我就一个白眼应激性地斜了过去,他立刻见机行事拖长尾音,小声加个“姐”字,算是给我个面子。不然我一定吵着闹着告诉姑姑,把这个“姐”字扳回来,顺便找回自己的尊严与自信。
不过,我们现在都不会再为这些小事而争执了,特别是在明正扬上了大学之后。
比我小三岁的明正扬,从小就显出过人的聪颖,五岁入学,跟我上了同一所小学,我读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刚进一年级;当我荣升六年级的时候,这小子居然因为成绩好,直接跳级跟我同级了。于是,初中、高中我们皆同校,关系更像是同学而不是姐弟。现如今明正扬又跟我混进了同一所大学,而且同在大四。不同的只是我们的专业,他学的是化学,我学的是英语;以及我们的年纪,刚上大学那会儿他16我19,而今他19,我22。
什么时候开始,我终于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大男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口齿不清穿屁颠儿屁颠儿跟在我后边混的小毛孩了。这么多年,他一点点地长高长大,声音变得低沉,身形变得伟岸,连脸庞都变得有棱有角了。人的成长过程,如同一件工艺品,慢慢慢慢地,被时间雕琢成跟原来完全不同的样子。
看我半天不说话,明正扬尴尬地问道:“姐,你没事吧?”
“没事,年纪大了,跑两步就喘。”我不好意思说看到他不是凤同学很失望,于是直起身子,问,“你怎么在这儿?”
“过来租考研自习室咯。”
“你要考研?”
“嗯,试试呗。”明正扬说。
“姑父不安排你去做公务员,以继承他老人家的衣钵?”我笑笑问。
“我爸才四十几岁好吧,还老人家……”明正扬没好气地说,“再说,公务员也没什么好的,我还不想二十岁就过上六十岁的退休生活。”
“有机会就去试试哦,难得家里有关系。”我心想,有多少人砸锅卖铁挤破头地争过这座独木桥,有渡轮给你,你还嫌它没泰坦尼克号雄伟就实在太贱了。
明正扬想了想,点点头说:“嗯,有时间我会去考一下,有关系不用白不用。”说罢得意地摇晃了一下脑袋,无耻的样子还真有姑父年轻时候的神韵。
“不过考研的事是我早已准备好的。”他接着说道。
“哦,考哪个专业?”
“化学,我的本专业。”
“学校呢?”
明正扬挠挠耳朵,说:“听说中科院的有机化学还不错。”
“咝——”我倒吸了一口气,这破一类边边上的学生也敢考中科院,还是有机化学,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你对这个感兴趣?整天在实验室跟瓶瓶罐罐打交道……”
“何止感兴趣,简直是热爱。”明正扬打断我的话,说,“我对自己的目标很明确。”
呃,弟弟,你这句话一出口,直接华丽丽地扇在你姐左脸上了:我对自己的目标也明确,那就是一定要考上北大的对外汉语专业,但这种明确绝对不是建立在热爱的基础上,而是仅仅得知本系有学姐考上了这个专业,纯粹觉得很了不起,又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就跟风了而已。
明正扬继续说:“我想过了,就算能力不济,一次没考上,再考三年,也就是姐你现在这个年纪。”
呃,弟弟,你又一记耳光,电光火石般扇在你姐右脸上了:我这个年纪是怎样啊!22岁的学生也是学生,22岁才是考研正当年,你19岁的人出现在考场上,这让我做姐姐的情何以堪。如果比你大三岁还考不上,是不是就自此无颜见江东父老以及我爸你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