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妍蒴的病越发的重了。额娘怕会传染,不让我去看她,但看我们情同姐妹,她又确实挺喜欢妍蒴,于是让我把妍皊也安排去照顾她,把合子姐姐分给了我。
其实对于合子姐姐,我不仅仅是赞赏,更有敬佩、感激。若不是她,又有谁能时时令额娘生活舒适。只怕是我,都未必真比她更了解额娘的喜好。
“格格,嫡福晋处的丫鬟派人来给格格送糕点。”合子姐姐道。
“让她进来吧。”我放下手中的书,说道。
那丫鬟进来请安,递上手中的糕点,笑说:“嫡福晋得了几块糕点,尝着好吃,就让奴婢给格格送几块过来。”
淡黄色小球上覆着白色碎屑,摆在瓷盘里倒很是精致。“放下吧。”我正欲接着看书,那丫鬟却说:“嫡福晋说让您先尝尝,如果好吃再多送几块来。”
“哦。”不好驳了嫡福晋的意,我夹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却差点吐出来。虽说嫡福晋爱甜全府皆知,可这也太……“不必了,不是很饿,多了吃不下。”那丫鬟一笑,行礼告退。
待那丫鬟一走,我立即向合子姐姐伸过手去。合子姐姐一笑,递给我了一杯茶。
连灌三杯之后,我抱着合子姐姐的胳膊说:“还是合子姐姐做的糕点好吃!”
“那不如哪日格格也学着自己做糕点?”合子姐姐似乎觉得很是好笑,眼睛都快眯成缝了。
我嘴一撅:“说了多少遍了,叫我妹妹,额娘都许了的。”
“那怎么行,你是主子,我是奴才。这怎么一样。”
“怎么不行,奴才不就是听主子的话,让主子开心吗?”。
“唉!说不过你。罢了,以后我也同妍蒴一般,叫你瑶妹妹便是了。”
“你也会有人说不过?只怕是心里乐意得紧吧?”
“好生——,我去煮壶茶。茶壶都被你喝空了。”
我调皮一笑,又拿起了桌上的医书。
“瑶妹妹,要吃点点心吗?”。合子姐姐端着一盘子点心,问道。
“听你叫我瑶妹妹果然舒服了许多。”我笑嘻嘻的说道,“点心就算了,昨儿个嫡福晋送来的点心让我现在胃里还积着食呢。”
“有那么夸张么?那我给你熬点酸梅汤来。”
我忙扯住她的手:“别呀,你知道我不爱喝酸梅汤。”
“你不是胃里积食么?”
说不过她,扬手让她去。不一会儿,她便端着碗酸梅汤来了。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端起汤来喝了一口。
第二口刚咽下去,忽感到嗓子里一股腥甜,紧接着一口血便吐了出来。酸梅汤里有毒!合子姐姐惊叫一声,赶着叫大夫,嗓子都劈了。然而我已顾不得那么多,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鼻端全是血腥的气息,仿佛我正躺在血泊之中,却又似被熊熊烈火包围,烫得我头阵阵发晕,昏昏沉沉中,只想赶快睡过去,不要再醒来。可似乎又有一只手死死拽着我,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喊我的名字,不让我沉进那无尽的黑暗。
似睡似醒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有人语,又似乎一片死寂,茫茫之中我也不知身在何处。身上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缓缓将眼皮撑开。入目处,却是额娘惨白的脸上,如核桃般挂着的两颗布满血丝的眼。看到我醒了,额娘竟是留下了几颗眼泪,晶莹闪烁,滴在我脸上,冰凉中又带着些许温暖。我看着额娘瘦到只剩一层皮的脸,一时间鼻子竟也有些发酸。两人对视良久,额娘握着我的手道:“都是额娘不好,没有保护好你。”我摇了摇头,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顺脸颊滑落。
“福晋,格格醒了是喜事啊,您怎么还哭呢?”我偏头一瞥,却是丫鬟络子。我猛地想起什么,急切捏住额娘的手,张口却说不出话来。额娘眼中一丝黯然一闪而过,却假装没懂我的意思,替我盖了被子说:“你好生歇着吧。过会儿我叫辛儿来看看你。”说罢嘱咐了旁边的丫鬟几句,反手掩门出了屋子。
茫然盯着屋顶,心头却是从未有过的焦躁不安。合子姐姐她到底怎么了,额娘那一瞬间的眼神……该不会是——心中越想越不安,可又说不出话,心口仿佛堵着什么,只觉着沉闷压抑,难受得紧。头开始发晕,人也渐渐睡去。
再醒来时,却是妍蒴端了饭进来。我没有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碗筷。发现自己可以发出声音,便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前前后后要有一个月了。你想我的病都好了。”
“一个月?”我忽然很庆幸我嘴里没有东西。
正在惊诧,却见妍蒴在坐在了我身边,叹气道:“瑶妹妹,你知道么?这一个月里,福晋整日守在你身边。你刚病的时候,来的大夫都说不知中了什么毒,只怕醒不了了。当时你身子一天比一天冷,福晋没办法,只好一遍一遍地叫你的名字。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不停地哭,后来,连眼泪也干了。”
我知道,我怎能不知道。若不是额娘的日日陪伴,我如今又怎能坐在这里?“那后来呢?谁治好的?”
“听说是当初你刚出生时给你治那‘心裂症’的老大夫。他还留下一个药方,说只要格格意外吐血,就按这药方吃,多半能好。可惜我当时还病着,这么好的一次见面的机会就错过了。”
又是那个神医?今生他究竟会救我多少次?我痴痴的想着,半晌无话,旁边的妍蒴不知想起了什么,也是一言不发。
“两个小丫头干坐在这里干什么呢?”二哥推门而入。
我这才回过神来。妍蒴急忙跳下床请安退下。二哥笑坐在我身边:“上次额娘叫我来来看你,可你居然睡着了,你说,你可怎么补偿我好呢?”
我猛地回过神来,扯住二哥的衣袖,问道:“合子姐姐怎么样了?”
二哥愣了半晌,这才说道:“死了。”
“死了?”虽然已经预想过这个结果,可在听到的那一刹那,我还是觉得我的心喀嚓一声被人掰碎了,“可那绝不会是她下的毒啊!额娘没有管吗?”。
“额娘忙着照顾你,怎么有时间管她?”二哥顿了顿,又道,“就是管了又怎么样,你找得到证据证明不是她干的吗?下毒的人会给你留下证据吗?”。
是啊,下毒的人会给我留下证据吗?“那她葬在哪里?”
“平地上那片薰衣草的旁边。”
我愣住了。那片薰衣草是曾经阿玛专门为额娘种的,合子姐姐葬在那里——“是额娘私自决定的吧?”
“阿玛同意了。”
什么?阿玛同意了?这是不是意味着,阿玛知道那不是合子姐姐干的?那么,对于有人要害我,他是什么反应呢?
“你好生歇着吧,我回去了。”
“嗯,我也累了,就不送了。”
二哥掩门而去。我靠在床头,忽想起初生之时神医说,我怕是会给家里带来灾难。是了,阿玛要知道有人害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插手管这件事呢?想来真是好笑,我还曾以为她们不会直接杀我的,可如今都谋杀两次了。罢了,命中注定的,随它去吧。
正思量间,一个布条忽被塞入我怀中。我抬头看,却是妍蒴。她示意我打开,道:“福晋给的。”
诧异打开布条,清秀小字映入眼帘:
瑶妹妹:
婢本贫家孤女,幸得福晋收留,得遇妹妹,实乃万幸。尝于深夜自拜月立誓,为福晋、格格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本念可侍奉福晋到老,怎奈无此命数,实为惋惜。然妹妹若能生还,死何足惜?只望妹妹念贱婢在天之灵,一生欢乐。
合子敬上
一滴泪在心头滑落,我递回给妍蒴:“收好了。”
“嗯。”妍蒴收回凑过来的头,用手抹了抹泪。
待得身子好些,我由妍蒴扶着去了合子姐姐的墓。薰衣草花园杂草丛生的一角,明灭可见一块白色大理石墓碑。走近一看,上面只有四个隶体大字“耿盼合墓”,倒显得十分简洁大方。我跪下来,磕了三个头,烧了三炷香,擦了擦墓碑,静默良久,轻声道:“合子姐姐,谢谢你尽心尽力照顾额娘,照顾我。我一定照你说的,一辈子快快乐乐的。”泪早已滚落了下来,我也不去擦,任由它滴在地上。除了这些,我大概也没什么可以给她了吧?
抱膝坐了很久,听得妍蒴呜咽着说道:“格格,你病还没好,回去吧。”
“妍蒴,你怕么?”
“怕?”
“嗯。”我转过脸看向她,“这次你若没病,这墓里埋的可就是你了。”
“有什么好怕的。就像合子姐姐说的,为了格格,死何足惜。”
“真的么?你不用怕我厌恶你,我若是你,定会怕的。”
“不,你若是我,也绝不会怕。”她吸了吸鼻子,说道,“我额娘生我时难产。后来阿玛又续了弦。我后娘本不喜欢我,待得五岁时我阿玛去了,便将我卖作奴才。我从小到大,固然也有人待我好,可从没有人像格格您这样待我,允许我和您平起平坐,教我识文断字,弹琴唱歌,给我讲故事,我病了,您还专门派人来照顾我。就为了这些,我能为了您而死,也是值得的。”
我一笑:“既然如此,你怎么还一口一个‘您’呢?”
妍蒴一愣,继而也笑了起来。
罢了,有那么多人待我这样好,我也不必再奢求什么了。只是——我看向合子姐姐的墓碑——这妻妾之争,究竟何时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