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五年的除夕夜,万家灯火,喜气洋洋。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过年的装饰,可是我总觉得,那鲜艳欲滴的红,不过为了掩饰一室寂寥。
素来不喜大红,房间里我亦没有让丫鬟怎么装饰。新年期然而至,我也只是给自己缝了件粉底黄花的旗袍。那些与我同岁的人看我大概会很奇怪,一年到头全是这些淡色。
推开窗,仰望星空,只觉得梦很近,仿佛触手可及;可又很远,似乎在宇宙的那一头。其实,我的梦,根本无法实现,我能做的,只不过是尽量忘掉。
这般行尸走肉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向来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让周围的人快乐。如今我让几个人快乐了?我可以让几个人快乐?我又想让几个人快乐?如此说来,还不如了结了自己,还能给后世节约点资源。
我苦笑起来。头一次想死,居然还是为了这个目的。安乐死么?
不禁扪心自问,那个乐观的我去哪里了?
初来清朝,我乐观地让自己去忘记伤痛,珍惜现在。而如今,我固然再告诉自己珍惜现在,可是,我为什么再也乐观不起来了呢?或许我的乐观,早就变成了冷漠与麻木。
“大过年的,不去守岁,躲在这里发什么呆?”二哥的声音忽然在我背后响起,唬了我一大跳。
急忙收起愁苦的表情,我冲他甜甜一笑,却见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平静得如古井一般。
很少如此认真地看二哥。剑眉微皱,眼光略柔,薄唇轻抿,英挺的鼻梁简直与阿玛相差无几,乍一看煞是英俊,可我却总觉得,他眼中略含些凄凉。
面前的他忽然一笑:“你哥帅吗?”。
我这才惊觉自己呆看了他好久,有些脸红,只好笑道:“不帅。”
二哥很诧异:“哪里不帅?”
我笑指了指他的嘴。他急忙用手抹了抹,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正待要打我,我却早已跳开,笑道:“等我有了嫂子你大概就帅了。”
他也是玩心大起,追我出了屋子。我急忙跑进额娘房中,见额娘正沉默着坐在桌前喝茶,忙扑到额娘怀里嚷道:“额娘,二哥打我!”
额娘看着二哥愤愤的眼神,不禁笑道:“你们两兄妹呀,看着平常都挺正经,闹起来一个比一个疯。”
我吐了吐舌头,蹭着额娘的脸说:“额娘最好了,救救瑶儿吧。二哥他好坏。”
二哥索性追了过来,我们两个开始绕着桌子转圈,一边跑一边笑。额娘大概也是很少看到我们这样,一面哈哈笑着,一面道:“当心磕到桌椅。”
我忽然觉得这就是我的价值,能让本来沉默的两个人开怀大笑。而且我自己也很快乐,不是么?如果我们可以一直笑下去,该多好。
待得二人都觉得跑得有些累了,二哥坐到额娘身边,笑道:“不和你闹了。你也坐下歇会儿吧。”
我扑到额娘怀里,咯咯笑着。觉得这才是我生命的港湾,在这里,那些尔虞我诈,仿佛都离我很远。
“不过你们俩刚刚闹什么呢?追了这么久?”额娘着我的头发,笑道。
“就因为我说哥哥不帅,”我递给了二哥一个不要说话的眼神,二哥表示明白。我于是把头埋进额娘怀里,撒娇道,“额娘,二哥他好小心眼儿啊!你可要救救我!”
“行了行了,不闹了啊。你可是变沉了,额娘都抱不动了。”额娘掐了掐我的脸。
我嘟起嘴挣月兑开额娘的怀抱:“额娘也欺负我!”
“行了,瑶儿,别闹了。你和我对对子吧。”二哥揉了揉我的头发,笑道。
“我才不要,每次我都对不过你。”我抓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
与额娘谈笑风生间,总是瞥见二哥低头在掌上划来划去,口中默念着什么,似念咒一般。我不禁哑然失笑。二哥真和当初我高考一样,大过年还在温习功课。相较起来,比二哥年长四岁的大哥却是轻松得多。这般为我,真的值么?口中的糕点仿佛早已失了甜味,心中的欢乐也荡然无存,只余满月复惆怅……
虽不信佛,在佛前跪下时,我还是默念:“愿佛祖保佑二哥得以如愿,额娘身体安康。”说罢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转身而出。
“难得见你拜佛。”出佛堂时,正撞上二哥深邃的双眼。我笑笑:“明年要发生的事太多,我便来拜拜佛。想来佛祖若能保佑,也是好的。”二哥一笑,未再说话,转身随我而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侧头问道。
“来透口气,顺道看见你了。”
顺道?佛堂坐落在府中东侧,可我们的院落却在西侧,他何至于走这么远?但见他眉间略带愁苦,我也不好多问,只静静盯着他。
良久之后,听他问道:“我若真在外地当了官,你是跟我还是跟额娘?”
我毫不犹豫:“当然是跟额娘了。我就是要去找你,也要先看着额娘离开。”
二哥紧盯着我,那眼中,情绪错乱纷杂,叫人理不出头绪。他缓缓叹了口气,说道:“你可想好了。你若要等额娘去了再走,那肯定有一段时间你是无依无靠。你进京选秀女定会对大姐和小妹有一定的影响,彼时嫡福晋和葛氏未必不会先加害于你,以除后患。如此说来,不如先和我走。”
我沉吟半晌,问道:“这可是额娘的主意?”
二哥蹙了蹙眉,回道:“是。而且是执意如此。”
我转过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反正咱们三人注定不能共聚天伦。你说我是陪你多一点好呢?还是陪额娘多一点好?”
二哥咬了咬唇,说道:“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但假如你为了陪额娘惨遭不测,你让额娘心下何安?让我心下何安?”
我浅浅一笑:“我当然明白。但是,我又怎能舍下额娘保全自己?你放心,我定会去活着见你的。”
二哥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也好。那你一会儿自己想办法把额娘劝好了。我还要去看书。”
“你也小心点。此次你和大哥同去,虽说他平时对咱们并无什么敌意,可你也要小心。庶福晋只怕也不简单。”我想起那日庶福晋忽然插的一嘴,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你不必担心我,我自会顾好一切。”二哥猛地一拍我的脑袋,“进去吧,我也回去了。”说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嗔道:“你是真不怕把我打笨了!”说着转身进了屋。
额娘正斜倚在贵妃椅上,听见我进来,连忙坐起。我笑着俯身请安,递给了额娘一杯热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在一旁捂着手,思量着怎么劝额娘收回自己的想法。
额娘看了我一眼,笑道:“你这手冷的毛病倒真是和额娘的一模一样。”
“那是,我是额娘的女儿嘛!”我笑着拽了拽额娘的手,“我要能一辈子都不离开额娘就好了。”
“那怎么可能,额娘哪能一直陪着你呢?”额娘慈爱地模了模我的脸。
“那我一直陪着额娘吧。”我仍是笑着,甜甜道。
额娘抿了口茶,抬眼看向我:“你见过辛儿了?”
“嗯。”我点了点头,却不知说些什么,只好等额娘发话。
“额娘也明白你不想离开额娘,可你不能为此得不偿失。眼看着这些年嫡福晋和葛氏越逼越紧,你若再出了什么事,额娘如何安心?”额娘摇了摇头,说道,“额娘和这些人斗了这一辈子,活着和死了也没多少差别了。”
我有些惧怕,低低叫道:“额娘。”
额娘摇摇头,轻抚着我的脸说:“别怕,额娘不会有事的。额娘只要你将来跟着辛儿走,额娘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要!”我固执地看着额娘,一动不动。
“瑶儿,听话!”额娘也收了慈爱之色,严厉地看着我。
“就不要!额娘,我什么都可以答应您,唯独这件事不行!”
目目相对,两人僵持不下,半晌后,额娘低低叹了口气,说道:“此事先不急,以后再说吧。”
我低叹了一声,看着额娘逐渐消瘦的面庞,一时间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是的,我眷恋他们给我的温暖,可我宁愿让他们少爱我一点,少想我一点,少操心我一点。那样,我的遗憾或许会少一点,思念或许会少一点,担心或许会少一点。而如今,我们彼此却都在为对方伤痛,为对方担忧,都在舍弃自己,选择他人。难道我们的生命,素来是让所爱之人受折磨吗?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让他们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