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人间六月天,正是薰衣草花盛开的季节。
此时正值晌午,我倚在贵妃椅上,撑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
“哗啦”一声珠帘相撞,我抬起头,看到妍蒴满面惊慌地冲了过来。
“妹妹……妹妹……不好了……有人来报……说福晋……突然晕倒了。”妍蒴揉着胸口,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身子猛地抖了抖,愣了一下,忙问道:“请大夫了没有?”
“已经去叫了。应该就快来了。”
我跳下贵妃椅,随手将书扔在椅子上,尖声说道:“走,看看去。”
榻上,额娘被丫鬟们掐着人中,悠悠醒转。
我走过去坐在榻沿上,紧张地看着额娘。额娘伸手握住我的手:“我没事,只是被晌午的太阳打了头,晕了一下。”
我刚要点头,就听门外丫鬟们叫到:“大夫到。”
我忙起身,和大夫扰攘一番,仍旧在榻沿上坐下。
大夫伸手捏住额娘的手腕,右手换左手,左手换右手。我紧紧绞着帕子,定定盯着他。
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我手中的帕子也绞得越来越紧。大夫刚要开口说话,嘶啦一声,手中的帕子被我扯裂。
大夫有些惊异地看着我,我尴尬地笑了笑,把撕成两半的帕子交给了身旁的妍蒴,叫她在拿一张帕子来。额娘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冲她扯了扯嘴角,看向大夫:“额娘她怎么了?”
大夫愣了愣,说道:“福晋——只怕没有多少时候了。”
宛若晴空中一个暴雷炸响,我愣愣地看着大夫的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听不见。手抑制不住地颤抖。额娘目光温柔如水地看着我,轻轻捏了捏我的手。我无助悲哀地看了她一眼,深吸口气,看着大夫,强抑着声音的颤抖,道:“没有多少时候,究竟是多少时候?”
大夫恭敬回道:“说不准。正如小人所说,福晋早已油尽灯枯,只能熬一天是一天了。”
我点了点头。大夫起身告退,我扯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只得作罢,起身送他出门。
我茫然看着大夫的背影,僵立半晌,脑子迟钝地转着。
“格格。”络子在我身后怯生生地叫道。
我回过身,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再去叫个大夫来。”
络子没有动,只是惊诧地看着我。我轻声说道:“快去。”
一连几个大夫,说的都是同样的话。我无助地抬头看着天空,万里无云。是啊,连云彩都不陪着我。无尽的寂寞向我袭来。我好想哭。可是闭上眼,却流不出一滴泪来。低声命络子通知阿玛和嫡福晋。
额娘轻声唤我。我转身进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随后在榻沿上坐下。额娘低声道:“我要坐起来。”
我服侍额娘在床头靠好。额娘轻轻握着我的手,温柔地抚模着我的头,说道:“瑶儿,别伤心了。一切都是命。其实额娘能在有生之年有你,有你二哥承欢膝下,额娘这一生过得很幸福。尤其是你,年纪这么小就这么懂事,从来没有什么让额娘不放心的地方。”
一字一字,催人泪下。可是好奇怪,我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或许,眼泪早已在心里面流干了。
额娘温柔地盯着我的眼睛,轻轻说道:“瑶儿,我知道,你比常人要淡然、要超月兑,这一点额娘没什么不放心的。但是额娘要你记住,不要太过于压抑自己的感情。可能你会因为从小生活在这里,觉得这个世界都是假的,很少有值得你去爱、去敞开心扉的人和事。当初额娘问你为什么只和翚怡一个人玩,我还记得你当时回答我,外面的世界那么复杂,好人少之又少,你怕遇到坏人,甚至是这府中谁收买的人。但是……”额娘俯身咳嗽,我急忙将帕子递给额娘,又转身倒了一杯茶,轻拍着额娘的背将茶递到额娘手中。额娘轻抿了一口茶,将茶杯递回给我。我将茶杯放在几案上,轻抚着额娘的背。额娘一笑,继续说道:“但是额娘告诉你,不是这样的。你年纪小,没见过多少人,经历过多少事。可是额娘这一生真的遇到了很多好人,很多值得你去交朋友的人。”
我茫然地点点头。真的是这样吗?我也曾有过一群亲密的朋友,她们和我一起聊天,一起分享喜悦和痛苦。可是,将近八年过去了,那一切似乎早已离我远去。如今,我眼中的世界早已不是当初的样子了。或许,当我倍感寂寥的时候,我也曾希望有一群朋友可以陪着我,然而我不敢再希冀,我总觉得这个世界太恐怖了,几乎没人可以信任。似乎除了额娘和二哥,妍蒴和翚怡,合子和秦嬷嬷,我也根本没有真正相信过任何人。我的认知是否真的太过片面了?或许这个世界不是我眼中的那样,它也是美好的,充满温暖的,只不过,我严严关起的心门,将所有这一切挡在了外面。
我回过神来,却发现额娘一直在温柔地看着我。我试着扯了扯嘴角,发现自己还是笑不出来,只得作罢,轻轻回握了一下额娘的手,说道:“我记住了。我一定会努力做到的。”
额娘笑着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低下头道:“你二哥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可惜没有见到我的儿媳。”她抬起眼看着我,轻抚着我的脸说道,“我也没能见到你嫁人。”
我情绪复杂地看了额娘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
额娘轻叹了口气,抬起我的下巴说道:“瑶儿,这世上并不是每个男人对自己的妻子都不好。确实,有很多男人朝三暮四,喜新厌旧,但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是这样的。”她松开了手,柔和梦幻地看着前方,缥缈地说道:“你的郭罗玛父,额娘的阿玛,就是一个非常专一的男人。他这一辈子,只娶过你郭罗妈妈一个人。想当年额娘生过我之后,就没再生下过孩子。阿玛的朋友兄弟都劝阿玛再纳个妾,连额娘自己都劝阿玛再娶一个,以续夏家香火。可是阿玛终究没有答应。额娘去世之后,阿玛也没有续弦。”
我愣愣地盯着额娘。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富家子弟会是这样的男人吗?
额娘缓缓吐了口气,轻声说道:“我至今还记得,阿玛替额娘梳头的样子。阿玛拿着梳子,轻轻拢起额娘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梳。额娘的头发也是自来卷,早上刚起床时特别不好梳。可是额娘说,阿玛给她梳头,从来都没有梳疼过。他真的就梳得那么轻,好像额娘的头发就是稀世珍宝一样。如果额娘的头发哪里打了结,他才不会像咱们对待自己的头发一样,用梳子使劲梳两下把那个结梳断了。他总是把那一缕头发捧起来,用手,或者用梳子一点一点地拆,直到拆散了为止。我还记得他给额娘梳头时的眼神,那么温柔,就好像水一样,看看额娘的头发,又看看镜子里的额娘。我那时小,什么都不懂。现在我才明白,如果有一个男人可以那么温柔地看着一个女人,那对于那个女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额娘半眯着眼,目无焦距地看着前方,眼中几丝留恋,几丝向往,几丝哀伤,还有几丝我根本看不懂的东西。我静静思索着额娘的话,总觉得是一切是那么得不敢相信。可是额娘是不会骗我的,她从来都不会骗我,而且她也清楚,如果骗我的话,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半晌后,我轻声问道:“可是或许郭罗玛父只是个特例啊?”
额娘愣了半晌,轻声说道:“爱情,其实就是去赌。或许你会输得一无所有,又或许你会赢出比自己的付出还要高很多倍的收获。看你有没有勇气去赌一把了。”额娘凄美一笑,静静看着我。
我知道,她输了,输得一无所有。
我茫然想了半晌,摇了摇头,趴到额娘怀里说道:“可是我连八岁都不到啊。”
额娘愣了一下,点了点我的鼻子,笑道:“是啊。我怎么看着你总觉得你是个要出阁的大姑娘呢?”
我又扯了扯嘴角,还是没有笑出来。
看着额娘有些疲惫,我轻轻推了推她,说道:“额娘,您要是累了就睡会儿吧。”
额娘笑着抚模了一下我的脸,轻声说道:“无论如何,额娘走之后,你都要快快乐乐的。照顾好自己,听到没有?”
我轻轻点了点头,服侍额娘躺下。
轻轻走出屋子,我招手示意络子过来。
络子俯身行礼,我命她起来,问道:“额娘的情况告诉阿玛和嫡福晋了吗?”。
络子俯身回道:“回格格的话,奴才已经通知了将军和嫡福晋。”
“他们说什么了?”
“嫡福晋说最近俗务缠身,就不来探望了。说是这几日福晋和格格就不必日日请安了。”
我点了点头。不来好,省得来了还要应付。我现在可没心情和她们说什么客套话。“那阿玛呢?”
“将军‘嗯’了一声,就命奴才下去了。”我猛地愣了愣,心下暗叹口气。额娘肯定是希望见到阿玛的,只是这——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额娘一旦醒了,立即派人通知我。还有,备上些米粥和清淡些的菜。”
络子俯身行礼告退。我抬脚欲走,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幸好妍蒴及时扶住了我。
妍蒴想要说话,我轻轻摆了摆手。再累,再难受,我也只能撑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