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盛夏,闷热的湿风轻戳着我那颗虚弱的心脏。天山下的薰衣草此时应该开得正旺,而我的鼻端只有淡淡兰花的芬芳。
我瞥了眼桌上的黄历。六月十八,其实没有必要看的,不是吗?我早就记住了。六月十八。呵!多么平凡的一天啊!一年前的现在,我还在阿玛书房前的青石板上跪着呢吧?如果没有那支曲子——我捂住脸,不敢再想。神经质地坐到镜前,用手扯着自己的嘴角,勾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不能伤心!额娘不要我伤心的!额娘只希望我开心地笑,她希望我过得快乐的!
眼泪不觉中流下。一年了,那个你最爱的男人,可还记得一年以前那香消玉殒的一抹痕迹。我抹了抹颊上的泪滴,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她走了,回不来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出门去大堂吃早餐。一路走来,府中的下人一个个都沉着脸,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二哥面色森然地坐在桌前,嫂嫂在他身侧也温和地沉静着。
略福了福身子,我安静地坐到了二哥的另一侧。二哥点了点头,示意开饭。我静静地端起一勺粥,张口费力地咽了下去,又把勺放回了粥碗。嫂嫂抬眼看了看我食不下咽的样子,低叹了口气,也放下了汤匙。二哥瞥了我们俩几眼,亦是放下了勺子,摆头示意下人把饭撤下。
我木然地坐着。屋内一片沉寂。身旁妍蒴的呼吸声,在无边的静默中何等明显。
良久之后,二哥低声问道:“今儿个你还去你玉姐姐家吗?”。
我愣了愣,抬眼看向他,问道:“家里有什么要干的吗?”。
二哥停了停,轻轻摇了摇头。我点头道:“那还是去吧。”额娘肯定是希望我去的吧。她告诉过我要多交朋友的。何况呆在家里做什么呢?
马车轻轻地颠着,思绪恍然地飘着,一幕幕曾经浮现在眼前。每一个温柔的轻笑、每一抹宠溺的眼神、每一句细声的叮咛,曾经拥有时,我细细将它刻进回忆;如今回忆时,每个细节都是如此清晰。唇角不由轻扯,那究竟是悲伤还是甜蜜?
近来师父家中有事,暂时无法教我们舞蹈,因而可婷亦是没来。玉姐姐坐在炕上绣一张帕子,我取了本论茶道的书在一旁随手翻着。心神早已飘散,迷蒙的眼前浮现的不再是书上那整齐的小楷。记忆中那一幅幅温馨的画面一一闪过,让我留恋,让我沉溺。迷蒙地走到桌前,轻轻拿起桌上的玉萧放到唇边。轻柔的曲音缓缓淌出,淡淡的哀伤,浅浅的怀恋,一点点地从我的灵魂中释放,顺着箫声倾泻而出。泪,不觉中早已缓缓流下,伤痛,夹杂着怀念。
一曲终了,我轻轻放下玉箫,抽出帕子擦了擦泪。身后一声低叹,玉姐姐轻轻把我搂到怀里,将我的碎发拢到耳后,低声问道:“今儿个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我愣了愣,抬眼看向她,咬了咬唇,低声说道:“今儿个是额娘的忌日。”
玉姐姐轻轻拉着我到炕沿上坐下,拍着我的手,没有说话。我们就这么静默地坐着、坐着。泪无声的滴落。玉姐姐伸手搂住我,轻拍着我的背。我趴到她肩上,呜呜咽咽地哭着。
默默坐了半晌,我忽地开口说道:“额娘年轻时,是西北有名的美女,她弹的筝曲,余音绕梁,摄人魂魄,仅听一次就能铭记一生。我的郭罗妈妈是傣族人,额娘的傣族舞跳得特别好,真的就像一只美丽的孔雀,让人根本忘不掉。阿玛原来特别宠爱额娘,每一天都会去额娘那里坐坐,看看舞,听听曲。阿玛还曾经给额娘建了一个特别大的花园,里面全种了额娘最喜欢的薰衣草。每年额娘的生辰,阿玛都会带着额娘去那里散步。平日在府里,阿玛也是凡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额娘。当时额娘在府中的地位极高,连嫡福晋都要敬额娘三分。
“后来额娘生下了哥哥。我们家世代从武,哥哥却有打娘胎里带来的心悸病,连马都不能常骑。阿玛不悦,不再日日到额娘那里。不过倒也没有真的讨厌她。阿玛还是很宠爱额娘的。平日里还是事事额娘优先,额娘在府中的地位仍然可以算是与嫡福晋平起平坐。只是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却是淡了,没有了先前的那些如胶似漆的感觉。
“再到后来,额娘又生下了我。我一出生就开始咳血,西北的一个名医看过,说是有心裂症,要日日服药,防止病状蔓延。可是那药吃多了却不能怀孕。别无他法,阿玛只能按着那大夫的药方给我日日服药。如今我平时倒是不会犯病,可是从那时起,阿玛就再没来过额娘房里,两个人可以说是彻底决裂。据额娘的贴身丫鬟说,刚开始的那几个月,额娘特别伤心,日日沉着脸,只有看到我和哥哥才能笑笑。而且一直到后来也整日都蔫蔫的,即使笑也从来没再真正开心过……
“本来自打额娘过门后,阿玛就没有再娶过。可是我出生后没多久,阿玛却新纳了一个侧福晋。自此,额娘在府里的地位一落千丈,连有地位的下人都不曾正眼瞧她。府中的女眷处处针对她,也处处针对我和哥哥。后来额娘担心我们,就要哥哥努力念书,早日考上个一官半职,让哥哥带我一起离开这里。
“我总觉得是我对不起额娘,对不起哥哥。如果我没有来到这个世界,额娘不会被冷落了八年,哥哥也不会年仅十五就要去参加科考。我总觉得我的人生特别没有意义,带给别人的痛苦,总是要比欢乐多得多。可是额娘不这么觉得,她总是安慰我说有我,有哥哥陪着,她其实过得真的很幸福。其实呢?她心里苦,我们都知道。可是她就是从来都没有说过。
“我为了让额娘少受些苦,从三岁就开始学习功课。五岁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比那些十多岁的姐姐们差。哥哥为了额娘,也是相当地努力。可是阿玛从未正眼瞧过我们一眼。府中的女眷总是想着要加害于我们。就拿我来说,她们给我下过毒,往我脸上泼过磺镪水,甚至还害死过我在西北一个相交甚密的平民姑娘。当时我总是特别担心,她们对我就已经这样,对额娘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后来额娘安慰我,说她好歹也是府里的侧福晋,她们即使害她也不会有太大的动作。当时我还真就信了,可是直到额娘临死前,我知道额娘手上的伤疤不是儿时受伤而是被府里的人伤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额娘很有瞒着我们兄妹不知受了多少苦……
“我仍然记得,额娘快不行了的时候的样子。当时额娘真的是心心念念地想着阿玛。她没有对我说过,可是她的目光却频频扫向门口。当时她这样了整整一上午,我心下不忍,到书房门口跪了两天两夜,直到最后才用一首阿玛最喜欢的筝曲求来了阿玛去陪额娘。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额娘一直在硬撑着,反正阿玛去了之后呆了没多久,额娘就香消玉殒了。我永远都忘不了额娘临死前的那抹笑容,真的好美!从没见过她笑得这么灿烂,美得就像天山上的雪莲花,那么清澈,那么纯粹。我想她当时一定很开心吧。她当时对我说过,她走了就可以去见我的郭罗玛父和郭罗妈妈了,还要我不要伤心。可是我总是想,假如我的郭罗玛父和郭罗妈妈知道了,一定还是希望额娘继续活下去的吧?
“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就算额娘生了两个生理有缺陷的孩子,阿玛就可以因为这个而从此不再爱额娘了么?难道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就这么消失殆尽了么?难道说他们之间的感情那么脆弱?还是说世上的男人大都朝三暮四?抑或是感情本就如此?这样的感情,又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考虑,也不知道原因,我就这么突然说了出来。或许我太过于需要发泄被掩盖得太深的悲伤,也或许我潜意识里已经极其相信玉姐姐。
屋内静默良久。半晌后,玉姐姐轻轻拍着我,柔声说道:“你额娘是个好母亲。她确实很可怜,但是我觉得她真的很幸福!她固然有一段很悲惨感情,可这段感情,却留给她了一个这么孝顺的儿子,还有一个这么懂事的女儿。老天是公平的,他给了你这个,自然就不会给你那个。相较之下,其实你额娘过得也是很不错的。你也不必太过为她悲伤”
我愣愣点了点头,觉得她说得似乎有理,可大脑却早已短路,怎么也转不过来。只得作罢,往玉姐姐怀里凑了凑,闭上眼,任由她一下下拍着我。
其实,或许额娘说的很对,这世上还是有人,是值得深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