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允眼角含着泪，伸手揉了揉满布皱纹的眼角，当着苏婉的面披了外裳，接过木刺看了，这才抬头仔细凝着她：“君叫做廉玄？可是那廉舟的弟弟，吴兴郡守廉玄？”
梁允口中说着，眼睛上下打量苏婉，目光落在苏婉的腰上，一凝。
苏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却是神色从容道：“正是那廉氏的庶族旁支，回陈县省亲，听闻了最近的事，特地前来拜访。”
梁允道：“司马若是因那陈氏之事，还请离去，我梁允就大郎那一个独儿，不让那凶手血债血偿，誓不甘心，故君不必多费唇舌。”
苏婉道：“自不是为陈氏说情来，那陈氏出了这档子事情，清名尽毁，各族世家唯恐避陈氏二郎不及，我廉家是何等尊贵，岂会为陈氏发生的丑事遮掩？”
梁允皱纹一颤一颤，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声音也软了几分，连忙叉手行礼：“既然郎君不是为那杀人凶手辩解，司马今来，有何贵干？”
如果在平时，遇到有与廉氏交往的机会，梁允早就巴结了上来，只是如今梁家大郎死了，他又老年得了这么一个独儿，如今断了根火，心灰意懒，再没有以前那些结交权贵的心思，见到曾经梦寐以求想要交往的廉氏，哪怕是官宦权贵，也无心思凑上去了。
苏婉在梁允的示意下坐到石凳上，见梁允目光仍旧隐隐带着警惕，端起杯子抿了抿浆，忽而眼神一转，道：“梁氏这宅邸秀丽雅致，让人好生羡慕。”
“比不得廉氏富贵奢华。”梁允一叹，道：“这本是专门修来给小儿读书休憩的地方，可叹……”
说着，持杯的手一抖，竟是无语凝咽。
苏婉看梁允神情激动，竟又伤感起来，不禁叹了一口气。
梁允一边抹泪，一边道：“司马为何叹息？”
苏婉道：“我一叹这世道多舛，人命如浮游，昨日都还在对月饮酒谈笑风月，今日便已物是人非，二叹大郎命苦，明明看那凶手逍遥法外，却无证据证明大郎便是被他所杀，可怜尸身至今不得入为安，三叹……”
苏婉顿了顿，道：“三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梁允听得苏婉说话，一双老眼早已经积满了泪。
他嘴唇颤抖，浑身哆嗦，最终颤巍巍的握住苏婉的双手，恳切道：“还请郎君助我。”
苏婉同样回一真挚的笑意：“我今日到此，便为此意，不知梁大郎在外，可有仇家？”
梁允道：“无。大郎虽然有些风流纨绔，日日与歌妓混在一处，但从未听说过与什么人结仇。”
苏婉道：“那么，大郎失踪这段时日，可有什么与之前不同的地方？”
梁允想了想，道：“这细枝末节，司马可问大郎的贴身奴仆。”
梁允话语刚落，便有奴婢离开，隔了一会儿，奴婢带了一个魁梧大汉，大汉看到梁允，连忙跪下行礼。
梁允道：“司马有话问，你必如实交代。”
汉子低声应“诺。”
苏婉扫了汉子一眼，道：“你最后一次见到王郎是在何时？”
汉子道：“王郎尸体被发现的前一日酉时。”
苏婉又道：“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何处？”
汉子张了张嘴巴，抬头觑了梁允一眼，梁允沉声道：“如实说来。”
汉子道：“在……在南风馆。”
梁允脸直接黑了。
这时代的人豢妓成风，举国上下均崇尚声色娱乐，名流贵族，高官权贵，家里蓄妓已成时尚，甚至有有位高禄重的豪门士人，以把妓妾圈养到宅子里量多人美为豪，成百妓妾，皆佩金翠，纵酒饮宴，弦歌相逐，故梁大郎去红馆嫖妓，实在算不上什么不雅之事。
但是让梁允黑脸的是，梁大郎有个习惯，去嫖妓时，往往不会带家仆，而是呼朋引伴，邀上三五同道，共同嫖一个人。
苏婉听到汉子的话，脸也顿时沉了。
不用说，这梁大郎的三五同道里，自然有陈兴的存在。
但令苏婉沉脸的是，南风馆是专门豢养男色的倡馆，所以梁大郎呼三五同道，共同狎玩的却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敷粉描红的男人。
梁大郎既然邀陈兴去南风馆，陈兴又为何会在兴隆茶楼等？
苏婉心里疑惑，口中问道：“梁大郎平素呼朋引伴，都会在何处相见？”
汉子道：“多是在南风馆见面。”
苏婉点点头，又道：“有无在其他地儿见面的情况？”
汉子想了想，道：“平素都是我等将梁大郎送往南风馆再出来，我等便在馆外守候，待王郎出来，便去接应……”
汉子说道此处，顿了顿，又道：“可是那夜我等在馆外等了许久，都不见王郎出来，直到第二日清早我等觉得奇怪，进馆内询问，才知王郎已经离去了，只得悻悻回来，没想……竟，竟发生了这等祸事。”
苏婉听那汉子一一说了当时的情况，又斟酌问了细节，让汉子将那夜王郎邀请的“同道”名称写出来，收到袖中，又与梁允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走出了王府。
垂下眼扫了那一圈名单，那日相约去南风管的几人竟都是陈县有名的纨绔子弟，甚至有一位还涉及廉氏家族。
均是不好易与的呀！
苏婉抬头，天上隐隐显出几丝霞光，倦朵如火，原来一天竟是过了。
模了模袖中沉甸甸的首饰，苏婉眼见街道上人流渐少，冷风拂过，她揉了揉自己凉凉的臂膀，心里渐渐伸出一丝萧索孤寂之感。
陈氏阿婉，污名满城。
而她独独一人，来此世道几日，心里便窝了那么多的事。
她需救刑四娘！
需找到陷害自己的凶手！
需为自己正名！
她怎能让自己如浮叶飘萍，风卷而落，任人践踏！
双肩承受了许多，但她却独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
不知这陈县，究竟还有谁人能成为自个儿助力？
凝着缓慢行驶离去的牛车，苏婉脚步一拐，往北方走去。
陈县作为南方大城，城市修建仿前朝，呈城中套城的格局，外城为手工作坊、商业市肆和陋巷，鱼龙混杂，往内走，遇到内城城门，城墙墙垣开门十二道，城门外设护城河，城中居民多为富庶百姓居住的地方，城中街道规整、青石板道路四通八达，一直通往最里边的中心城，中心城内城街道又分东西、南北各四道，道旁栽树，坏境宜人，且道路宽敞可并行九车，多为官邸贵胄聚集之地，陈氏、廉氏宅邸便在此处。
苏婉没打算这样灰溜溜的回陈府，一路沿着南北主干道往外走，此刻正是车马人流最盛的时候，越往外城走人越多，走了一阵，忽见前面不远处人群聚集，七嘴八舌，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