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那名号是有些响亮。
这东海帝君原不是东海帝君。他原是上界天尊的三皇子苏景行，即是现今天君苏黎的三叔叔。
统约一万年前，天君苏白夜在第三次仙魔大战中以一身仙胎祭了九天，平息了魔族动乱。彼时，苏黎还尚是二皇妃肚中的胎儿。天尊瞅着这一大帮子参差不齐的天子天孙实感痛心疾首，便将炯炯的目光投向本就出类拔萃得日月无光惊世骇俗的三皇子苏景行。那年正遇上苏景行历天劫，天尊便合计着等他历了劫再举行禅位。谁知，苏景行一番历劫后，不仅带回了一个明眉皓齿的小女圭女圭，还在礼宴上明确告诉老天尊自己不准备继任天君。
据说当日，宴会上的众仙家多半都傻了眼，也有几个脑子转得快的纷纷猜测苏景行今日说出这一番话来必定与他下凡历劫有关，又私下里猜起苏景行身旁那个六七岁华衣幼童的身份来。老天尊却已是满脸震怒，一派兴师问罪的模样。据传，苏景行那时却只举着一只青玉酒杯定定地望向天尊，良久，轻声说了一句令众仙家百思不得其解的话：“这一世却是不能再给旁人了。”
老天尊果是深明事理之人，听得儿子如此扬言，只微怔了一会儿，当下便应了苏景行的意将他遣到东海做了一方帝君，掌管瀛洲众岛。
后在天宫强悍的情报系统下终于证实，原是那苏景行在凡间历劫时曾娶过一房夫人，那凡人为其诞下一男婴后便匆匆离世。然这短短一世不过是他的一场劫，劫过了他便可升登帝君之位，可叹那苏景行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劫后却还携了凡间的幼子回了天宫，弃了天君之位，隐居东海一岛。
说来也奇，那凡人生的男婴，竟不似一般肉眼凡胎，却还生来就得了仙位。故天尊也只得认了其为小天孙，赐了名苏华。那苏华倒是伶俐可人，天尊欢喜，竟也十分宠爱。此后一年，方有苏黎。
当然，这些都是从姊姊妹妹饭后茶余中听来的，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却不知，有道是传言未可尽信。世人有言，那桃花最是风流，情债颇多。活了这么两三万年，我却是连一朵都未得遇上。偶然遇了一次，却还只是个花骨朵形，连苞都未曾开得，对方也只道是赏了一回花，未曾放在心上。万年一次动心，却还是这般不招人待见。今番又听得那东海帝君是如何如何，想是同我一般，原没甚大事，经众口一调，那滋味却已是变了三千回。事实证明，附庸风花雪月大抵已成为世人乃至天庭众生的心中所属。因此，对那帝君种种，我只听得多，却未曾在意。只从司命处得知，那东海帝君历劫的时间却似与我相同。然，我的劫数竟是比他要平淡无奇得多。听芳止说我竟是在桃林里醉死一回便历了那万年之劫。可能因是醉死的缘故，我向来不记得当年历劫的场景，只知一觉醒来便修得了正果。
想来大抵神仙历劫就是要比常人虐心一点，毕竟神仙任重道远，肩负世人各种美好祈愿。而要当个有口皆碑的万年好神仙更是要付出一番代价的。
此时司命同我谈起东海帝君，我却是实在不知他所指何事，只是看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儿，便也装出一副颇为感兴趣的样子，引得他快快道出下文。
果然，司命小心翼翼地瞅了我一眼，殷勤道：“小安子，你可知那东海帝君的小皇子苏华下个月生辰？”
“届时众神都会应邀而至，连天君都会移步东海，老君有幸，也得了一张请帖······”司命幽幽地拿出一简朱书，眼里闪出两道炯炯的光。
我心下一咯噔。
司命笑眯了一双眼道：“无奈近日手头有些不宽裕，又听闻东海帝君最喜桃花。若要说这桃花，天上地下莫比得过小安子你那百里桃林了。莫若小安子你舍我一株桃树苗子，我也好为你在四海之内宣传宣传······”
我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觉得此时很有必要矜持骨气一回，便施施然道：“这······”
司命顿时放下脸来，“你给是不给？！”
我急忙赔笑：“既是司命星君开口，小妖岂有不给之礼！”恍又觉得骨气这东西实在是虚无缥缈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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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司命处回来后，眼皮便直跳个不停。我终日内心惶惶，赶忙吩咐紫玉关了府门。正想要在门前封一道符时，一个红色的影子将将就着门缝蹿了进来，一边大叫：“安安——”我心下一沉，只道是来不及了。
果然，只一眨眼的功夫，红袖那厮便死命地勾住了我的脖子，狠狠地在我脸上啄了一口。我掰开她的爪子，冷冷道：“红袖上神此刻怎会如此空闲，不是听闻上神去凡间历劫了吗？”。
眼前艳丽的红衣女子目光流转，娇嗔一笑，“安安，人家想你了嘛······”
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直觉得头皮发麻，脑门生坑。
我无奈地抚了一会儿额，讪讪道：“你莫要说你又在凡间搞出什么名堂来了。”
红袖那厮呐呐道，“没有啊。”
我见她那略显憔悴的模样，不由心下一惊。
“莫不是你和那三太子真的发生了什么吧？”
红袖听了我的问话竟半晌没有说话。末了，低垂了头，轻轻说道：“伏丘他欠了我一个解释。”
我直觉不好，眼见得红袖眼里似要渗出一盈泪花，不觉心生怜悯。罢了，这厮几万年也不曾动情，如今难得动上一次，却还摊上那样一番纠缠。又想世间痴男怨女演变出的一番番苦情悲情旷世畸情恐也不过如此。心下一软，就又做出了一番令己遗恨终身的决定。
是以，一月后，我扮作红袖的模样，隐了周身的妖气，在东海瀛洲一方与应邀赴宴的众仙家你来我往地客套客套。
我一边咒骂着红袖那厮，一边与擦身而过的仙友们频频点头。想到自己一月前居然被红袖那厮一滴泪给诓住，生生幻了她的样子顶替她赴那苏华的生辰宴，她却跑到西海水君处寻她的伏丘，我就不由得捶胸顿足地悔恨不已。
幸而因了红袖那厮一张祸嘴，路上没有几个小仙敢同我打招呼，我也乐得清闲，一个人在偌大的帝君府里兜兜转转，竟也没有碰上一个人。正当举步维艰，迷失了方向时，一转角却逛到一处别院。顿时为眼前的景致所惊服。
这一处别院里竟盛放着各色桃花。绯红与莹白交织，轻轻盈盈，似弥漫了满天浮华。
我心下甚喜，欲破门而入，却发现门前被置了一道结界。我微启灵力，拈了一个稍复杂的诀破了那重界。
司命老儿说那东海帝君甚喜桃花，果然不错。单看这满院品种不一的桃树，每一株却都护养得极好，其主人的喜爱之情便可见一斑。我忍不住赞许地频频点头，口中直叹，甚好，甚好，那东海帝君的品味果也是甚高甚高啊。
抬头便见别院一处匾额，三字，长安殿。
一时间竟觉得分外眼熟。仿佛记忆里便是到过这一处，却又记不得许多。我道许是在司命的小说话本中见过一般名字的，不甚在意。
目之所及，院落中央特特用石磊圈起了一棵将死的桃木。树根木质枯裂，树身已显出颓败的迹象。也是曾开过一回灼灼桃花，然现今却只遗了满眼的寂寥落寞。
我轻轻抚上树身，无奈地叹了一回气。
“仙友怎会到这处别院来？”
冷冷男声自背后突然响起，我却仿佛听得熟悉，急急转身看向来人。
一水之隔的古色亭中，正端坐着一位白衣仙君。亭上雨雾弥漫，迷蒙一片。
我虽看不清那端的相貌，却分明感觉到他周身围绕着一股甚纯厚的仙气。又见他案上正燃着一鼎别致的桃木香炉，手握一卷经，彼时却是单手支颐饶有兴趣地把我看着，心中便有些了然。原是我扰了人家焚香默坐的清修。
这厢甚有理地作了个揖，恭敬道：“小神不知仙君在此，惊扰了仙君清修，实在是罪过罪过。”他却也放下了经，静静地瞅着我，默了半晌。我对这反应颇感气馁，觉得这真真是一个亲近不得的神。彼时我好歹顶了个红袖的身子，断不能失了她上神的身份。于是近前一步怯怯道：“若仙君不介意，可否请仙君为小神指指路······”
话还未说完，却听得白衣仙君缓缓道了一句“小心”，心下还不知他要谁小心什么时，脚下却一滑，竟是要仰面摔下那潭清水池。
我特特骂着自己说话就说话何必动手动脚，一边等着落水时哗啦一声。却觉腰间一力，轻轻一旋，睁眼间便已落在平地上。彼时白衣仙君一手揽着我，一手拿着一卷经书，表情煞是兴趣盎然地盯住我。我却只发怔地瞪着那张看了三万年，亦想了三万年的脸，良久。
已几万年不曾动荡的心忽又颤巍巍地一跳。
恍然间竟觉得，那人，似重又站在我面前。
一如当年，白衣神君款款伸手。美好的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墨色眼眸中却已是光华流转。风华绝代。
我心下一阵凉意，颤抖着推开他。忙是低垂了头，颤声笑道：“多谢仙君，小神真是感激不尽······”心下却已打定了主意，这张脸是不能再看了。我以为我这么多年的历练应是可以忘了那人的，却未曾料到，竟只是看了与他一般模样的便是这般形容。
原来，那三万年，却是白过了。
心中忽泛上一阵苦涩。不由得苦笑起来。
白衣仙君却是毫不在意地径自走回亭中，只是末了，隔着那层雨雾淡淡地说：“仙友却是客气。但不知仙友是如何破了我那重结界进得来的？”
我一派讶然，正欲强词之时，忽听一声极清脆叫唤：“爹爹！”转头便见一紫扑扑的幼童奔水亭而来，手上却是玩着一簇用水球装起来的红艳艳的火舌。我看得真切，那却是一味无上真火，心下不由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