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苏华吃果子吃得开心，也陪了一张笑脸，笑得很是开心。
苏华略略皱了皱眉头看我，“表叔，你现在笑得好奇怪啊。像是·····”话还未说完，我已绕到他的身后，对准他的小脑袋瓜子暗暗施了个诀，苏华便软绵绵地趴了下去。
我瞅着他颤动的睫毛半晌，又伸手探了探他体内的避水珠。略略温热的珠子仍被苏华体内的仙气护得稳稳当当，应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据那三殿下所说，东海帝君自会来此处寻他，若不趁此机会摆月兑这小殿下，恐他必会纠缠于我。
我本就是青冥百里桃林的小妖，与这七十二天的神素来毫无瓜葛。今番此等奇遇，已颇令人心上抖上几抖。
当下便拈了个诀，幻作一只水蛾子，最后看了一眼安睡的苏华，便悄没声息地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许是多年不用这变身术，我一路上摇摇晃晃，颇有些吃力。蝶翅两旁划出了阵阵涟漪，旋着圈儿晃晃悠悠地向上飘去。我一时乐得高兴，一路上便也拨出星星点点的水涟，觉得这西海水宫端是分外的亮堂。正思虑，稍一不留神，便迎面撞上了守门小厮。
“哪里来的水蛾子？”
圆脸小厮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抹了抹鼻子，哼哼一声。
一旁凸眼的小厮兴味索然，斜着眼瞟了一瞟圆脸，道：“三殿下只叫我们守着里面的仙家，管他个水蛾子飞进飞出。”
我暗暗称道，这真真是尽忠职守的好苗子，西海水君的勤兵之道果是甚高甚高。一边心满意足地抖抖翅膀，悠然飘去。
这水宫果真是大得有些离谱，绕了半天却也没见着进来时的宫门。我颇为郁闷地停在一枝血红的珊瑚上，有些气恼。正欲歇歇脚，忽听得前方一处厢房传出嘹亮的女声。
“你果是忘了？”
我琢磨着这如此有穿透力的声音，定然是红袖那厮。
一时兴趣盎然，扑扇扑扇便飞到了窗沿处。我觉得历来做听墙根之事时从来都似人间话本，那窗户纸皆是一捅即破的，便在心里默念了句阿弥陀佛，用触角顶了顶窗纸。不曾料到，那纸确确不是一般般的纸，这西海水宫也确确不是一般般的宫殿，顶了半晌，窗纸还是纹丝不动。我心下有些着急，忽听得屋内有些不同寻常的响动，一时灵机大动，张牙舞爪地向那窗纸扑去，却是手脚并用地扯了半天，终是咬出了一星口子。我牟足了劲瞪大双眼往里瞧，正瞥见一红一白的人影缭乱之时，忽觉两片蝶翅被一双手拎了起来。
清冷的声音略带慵懒，却熟悉得令人心悸。
“确是一只极有趣的水蛾子。”东海帝君饶有兴致地捏着我的一对蝶翅，墨色的眼眸星光点点。
我低垂了头，不做声。
万万是不敢做声的。
他眯起一双凤眼，表情略带考究。我的六只细足愈发抖得厉害，心里只暗暗盼着这东海帝君只是一时兴起，想回味回味幼时的欢乐，便随手抓过一只水蛾子玩玩。于是乎，我摆出一副低眉顺目的表情，觉得这位帝君多是不会同一只蛾子计较的，不多时定会觉得无趣儿放了我。
果然，帝君似显出一副嫌弃的神情，略略皱了皱眉头，将我离得远了些。我眼风里瞥见他伸手到袖管里掏了掏。嗯，许是嫌这只水蛾子有些不净，要掏些帕子擦擦手。我颇有些自得，看来这变身术虽是历了些年月不用，用上了却也是如火纯青，堪称完美。
然，当帝君从袖管里掏出一支精致的小玉瓶时，我实实在在地感到脑门上受了沉沉的一击。这却是要做甚？！
他嘴角轻轻上扬，墨色的眼眸似带了一丝调笑。我蝶翅乱颤，活像一只垂死挣扎的真蛾子。
等被装进玉瓶子里时，我分外郁闷地趴在瓶口瞪着那一脸好奇的帝君。此刻，我确是很想结结实实地咬他一口。他只歪了歪脑袋，似笑非笑地立在那儿，一双墨色的眼眸里端是一片光华璀璨。
他嘴角忽扬起一丝笑，将玉瓶子收进了云纹袖管。
听得他自言自语：“阿廿会欢喜的。”
我闻此言不由得浑身一震。看来仙家却都并非是普度众生的善类，凡界信奉大慈大悲可见皆是盲目信仰。
似听得帝君轻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我颇有些心酸地趴在瓶口，抽了抽鼻子，有点颓废。帝君周身似绕了一层仙气，衣袖身上皆是干干爽爽，我却没有觉察到避水珠的存在。果然，有点道行的仙家大都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法力高强。
他走了几步，立在一丛血色珊瑚旁，静默无声。云纹衣袖随着水波慢慢地起伏，我感到百无聊赖，便也懒洋洋地靠在玉瓶里看着珊瑚吹出的小泡泡慢腾腾地往上蹿。帝君该不会无聊闲暇到成天抱着一只水蛾子玩吧？若是把玉瓶给了苏华，我确还有逃跑的机会。
我沮丧地贴着瓶子往外瞧。
“这一世，”帝君不急不慢地开口说，调子沉稳得很。
“我却是不会放你走的。”他顿了一下，缓缓说道。沉沉的音调似带了一抹异样的温柔。
我愣了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身后忽传来脚步声，帝君转身，云袖轻舞。我透过袖口，却见一袭白衣的三太子伏丘。他手上正把玩着一只红玉镯子，紫色的眼眸迷离深邃，嘴角却噙了一抹明媚的笑。我一时眼尖，认出了那确实红袖随身的镯子。又见伏丘这般形容，恐是二人已冰释前嫌。不由得有些愤愤然，那人似又让我错过了一出好戏。
“帝君可知苏华小殿下已来了府上？”伏丘微微抬了抬眼睑，笑问帝君。
帝君不置可否，坐在了一张石凳上，单手支颐，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呵呵，你却还是一副老样子。”三太子伏丘也拣了一石凳，轻轻拂了拂，落座。
哦，原来这两人却是旧相识。曾听闻西海一族与七十二天天君相交甚好，今日一见，此言非虚。
我更是来了兴趣，变得愈发耳尖。
“你却是何时多了个表弟？那公子现下正与苏华在西厢等着，刚刚给我演了一出好戏。”
伏丘若有所思地看了帝君一眼，仍是一副不变的笑面。
“表弟？”他漫不经心地紧了紧衣袖。鼻音却显得有些重，许是患了风寒。
我一时有些坐立难安，觉得这亲戚攀得不是一般的大。便小心翼翼地翻了一子，耷拉着触角继续听着。
伏丘顿了顿，举着那只红玉镯子对着光看。声调忽变得有些沉沉。
“你历劫却已是一万年前之事。此番相寻，又是何苦来？你寻了她千万八年，若要是能找到便也寻着了。我听司命说，她只是一个凡人，你再怎么找，茫茫人海，四时轮回，她又怎可能会记得你？你也知西厢那人并非肉眼凡胎，又怎能确定她便是你要寻的那人？莫要与那人再有些纠缠罢。”
“你，便只是她的一次轮回。她也只是你的一次劫数。如此罢了。”说这话时，伏丘却是直视着帝君，紫眸愈发深邃。
“罢了？”帝君理袖的手似微微怔了怔，声音却显得有些生硬。我意外发现他身上的一直环绕的仙气竟骤然变得浓郁，其中似又参杂了点不同寻常的戾气。
我心下一惊。想不到有着最纯正天神血统的东海帝君身上竟会有这样的戾气。
我虽多年隐居青冥，并未与魔族有过什么交集，但三万年的修行却也不是白得的。那一丝异样，确确是魔族的标记。
三太子疾步走至帝君身前，一只手压上他的肩头。片刻后，帝君身上的戾气渐渐消散，终回归于平静。
伏丘眼露忧色，一反常态，脸上笑意全无。
“还是没有好罢？”
我心上不由得也一阵发紧。
神与魔，自古水火不容，两者却也只在一念之间，花叶的抉择而已。天帝创世，一念成神，一念成魔，皆在心智。东海帝君自是仙胎纯正，但这身上甚重的戾气却又是从何而来？
帝君缓缓道：“无碍。”
伏丘便又坐回位子，冷眼看着。
“你那只镯子，”帝君支着脑袋，忽然望着三太子伏丘道，“我看着却像是红袖上神的贴身之物。”
“······”
我顿时大彻大悟，原来，神仙就要是这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便是在危急之时也能这样淡然处之。
“确是红袖的。”三太子却也不计较，抚着红玉镯子，淡淡一笑。
其实，在这种时候我应该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的，毕竟听人口舌确确不是什么正经事，然，我今次却是被困在这帝君的袖管里，听听却也无妨，大体算不上是我的过错。于是释然了，便又尖着耳朵亢奋地继续听着。
伏丘瞟了一眼帝君的方向，幽幽道：“你莫要为那人入了魔障。南宫医神确确也为你上了不少心。”
帝君又是一阵静默，良久，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又如何？”
伏丘面上一愣，欲言又止。
天边忽一震，水波骤然从四方涌起，亮堂的西海水宫霎时被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天地坠入一片黑暗。我扒住玉瓶子晃晃悠悠，有些发晕，体内的避水珠略有些跳动。我一阵心慌。
忽听伏丘小声地与帝君交谈了几句，说了什么却是不甚清楚。依稀有几个字眼蹦了出来，却令我为之浑身一震。
“魇滅怕是要醒了。”
一个冰冷的男声自空旷的水宫深处响起，冷冷的语调似要抹杀一切。这，确是来自浮荒的魔音。
我浑身颤了一颤，瞪大眼睛看着远处不断凝结浮动的水波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他一袭水青色长袍，长发及踵，白皙的脸旁从耳根至眉间浮出一朵若隐若现的黑色水莲。
“把她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