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厚厚的落叶，修鱼濯且行且停，心中想着近来功课，慢慢在林间散着步。
月光透过树影洒下斑驳的清辉，正直槐序春末，夜风不再如前几日那么寒凉，柔柔地拂过鬓边，头顶上沙沙作响。
停下脚步，修鱼濯眉间难得地微蹙，视线定在不远的阴影处，几许难以控制的情绪爬上心头，让他袖中之手不得不紧紧捏了下。
紫芳休息了一会儿，马马虎虎能动弹。这时，身下的赤炎突然警觉地侧头，前蹄不安地举起又放下，想要离开却又害怕主人经不起颠簸。
“怎么了？”紫芳的声音很轻，询问着赤炎。
赤炎朝后边谨慎地挪了挪，喷了口气。
看着赤炎的反映，紫芳勉强坐起身，转过头看向一侧，眉尖轻轻挑起。
只见那边不远处立着一人，一身赤金锦袍，革带束腰，腰插容刀，发丝妥帖地挽做一髻，虎眼龙云冠束之，眉如平川，狭眸懒张，一张俊颜没有半分表情，如傲云金龙般周身透着慑人气魄，仅仅是如此安静站着，也让普通人不敢逼视、无法琢磨。
那人便是修鱼濯。
修鱼濯沐在青白光华下，注视着眼前阴影。方才听到女子的声音，有一刹那想要扭头离开。那声音低沉，慵懒中透着乖张的睥睨，似乎这天下任何事情都不能让那声音的主人有半分上心。这声音勾起他的兴趣，但同时也打散了他的期待。这个女子，不是他十三岁那年所遇之人。
然而修鱼濯并没离开，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如此孤身一人出现在这个地方，眼前的女人似乎胆子太大了点。
紫芳打量了一番，嘴角弧度明显，只片刻，她便知道面前之人就是她此次到鹿耳暗中要见的人，她师父口中时常提到的小金龙，只是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会是这种情况。
二人就这样默默对视着，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几如二人身份，分垒对立。时间过得很慢，慢到紫芳觉得每一口呼吸都需要耗费很大力气，她知道她的身体撑不了多久。
该见的总归要见。紫芳轻轻拽了下马缰，赤炎便载着她步出了阴影。
随着紫芳的身影如同墨痕从黑暗中浮出般渐渐清晰，修鱼濯黑沉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那张脸并非如何动人心魄，多不过算得上是个美人儿罢了。然而秀眉杏目间丝毫没有女子该有的娇柔，反而泛着凉凉的沉静。色泽有些过于浅淡的薄唇挑着温软笑意，眼睫半垂之下的目光干净清澈得似乎装不进任何事物。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就连头发也仅仅中划两半，修剪整齐的青丝如同三尺黑缎直直垂坠而下，只在一侧耳边别了朵淡紫簪花。烟紫深衣素白蝉翼大氅被镀上一层柔光，不那么刺目，却那么让人挪不开视线。
她俯视着他，端坐马上的姿态却好似她本就该俯视整个天下。
“你中毒了。”修鱼濯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突然打破了二人间的安静，视线落在紫芳的唇角，一丝艳红溢出，妖娆地沿着她的下巴蜿蜒而下，衬得她的脸越发苍白。
“老毛病了。”紫芳闻言，无所谓地用手指擦过嘴边的腥热，指尖举到眼前，淡淡地看了一眼，唇畔依旧挂着浅笑：“过会儿自个儿就好。”
修鱼濯没再说话，再看了眼紫芳没有擦干净的血迹，只觉那一点红痕如同雪里寒梅，孤傲凌烈。收回视线，修鱼濯转身离开。
紫芳没有挽留，只是含笑看着他的背影。等到再也不见那道金华，紫芳才闭上眼睛，此时已是浑身无力，失去控制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赤炎焦急地围着紫芳转了两圈儿，低下头轻轻碰着她冰冷的手。指尖微微动了动，紫芳抬眼冲赤炎安慰地看了眼，便又闭目不动。赤炎这才安静下来，紧紧靠着紫芳趴卧在旁边，将身体的温度过给她。
早就习惯一个人面对这种情况，紫芳反而不希望现在的样子被别人看见。她对那些关怀感到厌烦，不想被当作病人，她的身体她自己清楚，如果她都没办法，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救她，无谓做那些多余的事情，浪费她本就所剩无几的时间。
闭着眼睛，紫芳的注意力开始没办法集中。或许这也是个后遗症吧，她想着，自从将痛觉去除之后，时常会感到脑中空白，而且最近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这种情况。她无法考虑其他事情，唯一能做的，只是不停告诉自己，不要死，不能死，至少现在不可以。
“不是说过会儿自个儿就好么。”
紫芳睫毛抖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一双玄黑锦靴。
修鱼濯去又复返，只因为刚才就发现紫芳气息有异，虽然对方不说，他也就没想多问，但走了不远便听见紫芳摔马落地的声音，以及那匹骏马躁动不安的动静。
看着紫芳虽然狼狈，却依旧不改的微笑，修鱼濯心里一动，蹲下将她扶着坐起来，靠在自己身前。修鱼濯眉尾跳了下，有些不解紫芳身子的冰冷和僵硬。这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状态，若不是她还有呼吸，修鱼濯会觉得自己双手碰到的只是一具尸体。
“我——能不能帮你？”平淡地询问，修鱼濯垂眼看着紫芳嘴角不断流出的鲜血，和她胸前殷虹的污迹。
“你已经在帮我了。”紫芳的笑声尽管很轻很弱，却听不出一丝痛苦或是勉强。“陪我说会儿话吧，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好。”
修鱼濯点点头，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难受吗？”。
紫芳想要摇头，却僵着动不了，便呼出口气，缓缓地回答：“有点儿。”
“痛？”
“我感觉不到痛。”
“冷吗？”。
“现在，不冷了。”
“你在吐血。”
“放心吧，不是肺痨。”
“不是中毒？”
“嗯，不是。”
“病吗？”。
“算是吧。”
“什么病？”
“疑难杂症。”
“一直这样？”
“一直这样。”
……
宁静的树林中，男人淡淡地问，女人轻轻地答，非关身份，非关来历，只是讨论着女人奇怪的病症，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紫芳动了动手腕，发觉身子已经不再僵硬，也有了些温度，只余指尖如昔的麻木。
“谢谢你。”从修鱼濯怀里坐起身，紫芳回眸看着他，窄瘦的肩头依旧有些颤抖。
“不用。”简短的回应，修鱼濯垂目看了眼那强忍瑟缩的双肩，站起身来，顺势也将紫芳扶起。
紫芳点头致意，接过修鱼濯手中的缰绳。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修鱼濯宽厚的肩上，张了张嘴，随即抿唇笑了笑，抬手摘去他肩头一片枯叶。
修鱼濯注视着她，目光是不变的清冷，只是多了些复杂的深幽。
“后会有期。”一扬手，掌中的枯叶便被夜风带走，抬眸看进修鱼濯的眼睛，紫芳淡笑说到。
修鱼濯深深看着紫芳，伸手将她耳畔快要滑落的簪花扶正，道：“后会有期，凤眼莲。”
怔了一刹，紫芳点点头，随后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低声轻喝，一抖缰绳便离开了，再没回头。
修鱼濯立在原地，垂下了眼睫。
不需要他问，更不需要她答。中良城主，紫芳，她被人比做一朵美丽而危险的花——凤眼莲。她是强大的吸纳者，也是蛮横的入侵者。
修鱼濯的心，生平第二次产生了些许涟漪。他告诉自己，那只是在意，而非在乎。
“后会有期，凤眼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