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逸闻录 第三十章 南州(一)

作者 : 细竹

到了晚上,雪又簌簌地下了起来,昙香放下暖阁上的厚帘子,转身又用银箸子拨了拨炭盆中的火。

秦珂坐在床榻上,还能听见屋外呼呼的风声。她合了手中的书,看见昙香的动作遂问道,“花厅的暖阁里备了几个时辰的炭?”

庄子上的管事似乎约好都今天来似的,红裳今日格外忙,连晚饭都是在花厅里用的。

昙香道,“姑娘放心,厨房今天送了半篓子过去,能用好久了。”

秦珂叹了一口气,随手将书扔在一边,自己歪倒在身后蜜合色绫子引枕上,望着置在案几上的小绣屏发呆。

豆芽儿掀帘进来,手里提着今早上秦珂换下的棉裙子问道,“姑娘,你今日做什么啦?”她翻了翻裙摆,指给她看,“这裙子后头全是污水渍,您可别和奴婢要这条裙子穿了,这种天气,裙子不易干哩!”

正是秦珂今日蹲在地上玩雪时自己踩了自己的裙摆。

“你这丫头,不过管了姑娘屋子里头的衣裳,脾气倒见长了!”昙香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又去看她手上那条裙子,“不过是脏了里头一块地方,不要交到外头去了,到厨房讨点热水来洗了,在搁到熏笼上熏熏干也成了。”

豆芽儿听了用两手拢了拢裙子,将脏的那面翻到最外边,口里却道,“姑娘的衣服最难管了,今儿掉了个帕子,明儿掉了个香囊,衣服哪件脏了,哪件送去洗了,她自己都不晓得,想起来时就管奴婢要,所以这回奴婢得过来和她说一声哩!”

秦珂歪头笑道,“可见是我错了,让豆芽儿都为难了。”

说起这件事,昙香就道,“姑娘也是,帕子这样的贴身的事物也能丢掉,蹲下时也不仔细着裙子,样样都不仔细……”

“原来都来声讨我了,”秦珂连忙讨饶,提起案几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我给你们倒茶赔罪,来,快来喝口水润润嗓。

正说着,厚厚的门帘一掀,红裳挟着一股冷气走了进来,她手还插在银鼠皮的手笼里,身上的斗篷也没摘掉,脸上带着深深的疲倦。

“你们把姑娘的常穿的衣服收拾几套装装箱子,冬天出门要收拾的东西你们也都知道,明日吃过早饭咱们就上路,去南州。”

昙香和豆芽儿十分讶异,快速地应了转身下去收拾。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秦珂连忙趿了鞋子下榻,替红裳除了她身上有些湿的斗篷。

红裳在榻上坐下,摇了摇手,一连喝了两杯水,才道,“一直都没个功夫喝口水,南梧竟有那么多田地和庄子,光是对今年的账就花了我一天工夫,还是马马虎虎过去的。这些管事就在城里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启程一直将咱们送到南州去。”她歉意地笑了笑,“明天我会遣人去学里给你请假,年后才能去学里要紧吗?”。

秦珂摇摇头道,“没关系,也没有几天功夫,学里也是要放假了的。不过咱们怎么走得那么急?”

“再下几天雪,路上愈发难走了。”红裳歇了劲儿,将一直捧着的手笼子放到一边,“快过年了,咱们在上扬多有不便,不如到南州的庄子上去,一来也暖和,二来庄子上守卫全,你姐夫都安排好了。”她似乎想起什么,神色有些苦恼,声音慢慢小下去,眉头慢慢蹙起来,手里却无意识地来回划着茶杯口。

秦珂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皱了皱眉头。

她渐渐发觉她从前活得是多么的自我,只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认定她看到的就是全部的生活了。她从来不关心外界的风云变幻,不关心他人在烦恼什么。她以为她学得一手好字,绣得好针线,便比别的女娘站得更高,她以为能与丈夫一起谈论诗词**,便是情投意合。可自她重生以来,她才发现,那些东西,就算统统摒弃了,她也可以想别的法子活得很好,那些只是锦上添花,一个人在寒冷的冬日里,最先渴求的只是一件避寒的衣裳,一口滚滚的热汤。

子车宜担心的她听不明白,红裳烦恼的她猜不出来,甚至连管家的事她都帮不了多少忙。她从前跟在母亲后头学主持中馈的时候,便极不耐烦,母亲想着她一个五姓之女嫁到柳氏寒门中,嫁妆陪的厚厚的,有娘家帮衬着也无甚大碍。嫁到柳府后,柳老夫人从不提管家之事,她也乐得不挑担子。如今,她不得不去想,若是,当年她强硬一些,将整个柳府握在自己的手里,是不是蜻蜓和女乃姆就不在柳介出府后被人欺负,是不是她就不会死,就能一直守着阿獐长大。

而阿獐,阿獐他活得好好的,只要为了他能继续好好地活下去,那些往事就让它掩埋在时光尘沙里,她只要能远远望着就好。

第二日一早,秦珂便被唤起身,匆匆在屋内用了些东西,便登上了马车,此时天还蒙蒙亮,坊门刚刚打开,坊市里一片安静,只有偶尔路边的饼店刚刚开张,锅里冒出热热的白气。

马车十分宽敞,能坐下五六个人,车厢四壁都蒙了一层厚厚的毛毡,车座位上也蒙着羊皮褥子,长长的羊毛暖茸茸的。昙香与黄杏都在车内伺候着。

“这是谁的马车?”秦珂将脚放在脚炉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十分好奇地打量着车厢内,上车前,不过以为这辆外表普通至极的马车就是大些罢了,谁想这马车里竟是大有乾坤,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座位上的毛褥子,引枕,还有一床小锦被,再有案几,风炉,熏笼,半人高的屉子。

至少她昨日散学回来,家里的车棚里可没有停着这样的马车,红裳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变出来的?

红裳笑了笑,“是南州一个管事安排的。”她自己似乎也很是惊讶,那笑意极其不自然。

“阿姐?”秦珂轻轻唤她。

“没事,”红裳安抚地朝她笑笑,“我只是有些担心,听说西北缺粮厉害,南梧来的管事说能有条路能将咱们庄子上的粮食运到前线去……”她顿了顿,随即笑道,“没事没事,你别担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秦珂的手道,“咱们又回南州了,就在南州好好过一个年,一到南州就就给你裁衣裳,南州的绣娘最是手巧,对了,还有冬阳酒,小时候你最馋了,今年阿姐允你喝,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秦珂见她兴致渐渐高起来,便微笑着听她讲下去。

马车行了一天,到了晚上的时候,停在了一个小镇的客栈前,秦珂与红裳披着大氅,带着兜帽,在丫头和管事婆子的拥护下直接上了二楼。

是夜,秦珂与红裳共住一间,客栈的屋子收拾的十分干净,还有一个供丫鬟休憩的外间,昙香与黄杏将自家带的被衾铺好,又有婆子将热水送到门口,姐妹两漱洗过后,便拥被睡在床上,说了一会子话。

一夜过去,又是早早地上路。

这一路行到南州,路上遇过几次大雪,却总没有耽搁行程,每晚到了一处安歇的地方,总是安排的妥妥帖帖,干干净净,车中的炭火从没有断过。

约莫过了七八天,到了南州。秦珂掀开车帘偷偷透过一条缝隙往外看,阳光晴好,树枝上隐隐有残雪,可是风却一点不刺骨。

南州的庄子很大,车子一直驶进庄子里,在二门处停下。

秦珂下了车,手笼在斗篷里,连手炉也没捧,一个婆子笑容满面的迎上来,带着红裳与秦珂二人去了庄子上温泉院里。

“娘子和姑娘一路风尘,听到报娘子和姑娘的车进了南州地界,奴婢就将泉水引到池子里头,这方池子都清洗得干干净净,里头也加了香料。”

那婆子说着,秦珂便跟在后头进了屋子,转了两道弯,便感觉到一股杂夹着香味的热气迎面扑来,湿湿地附上眼睫,绕过横在面前的一座八扇山水雕刻屏风,一个十尺见方的水池便在眼前,氤氲的水气翻滚着缓慢上升。

秦珂一下子心动了,转头便瞧红裳,见她同样有些吃惊,快活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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