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逸闻录 第五十一章 灵肉 (一)

作者 : 细竹

芸姨娘听了这话却如轰雷掣电,怔了良久,她才鼓起勇气看向面前的人,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看他,连鼻尖有一颗淡褐色的痣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眼前的人还是那样清俊,只是忽然好像又有些陌生——她一次又一次在梦中地反复眷恋的温度,眷恋的人,或许只是她臆想出来的罢了。

徐启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模了模鼻子。

芸姨娘就移开目光,淡淡笑了,低声道,“一时听到这个消息,……有些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她一直想要的自由在望。

徐启理解地笑了笑,又扭头看向罗汉床上毫无知觉的张淼光笑道,“我会医好张知州,你解了毒后好好过日子罢。”

他什么都不晓得。

芸姨娘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笑道,“我会的。”她再也不看徐启,只坐到张淼光床沿。

过了一顿饭功夫,徐启需要的东西都备全了,他让芸姨娘将张淼光的上衣退下,然后将煎好的药汁倒入铜盆中,用三层帕子在混了药汁的热水中浸透了,慢慢覆在张淼光的果背上,再取梅花针,放火上炙烤了一会儿,便透过帕子直接扎在了张淼光的背上,他似乎沿着一条线路,一路扎下去,共扎了十九针,最后将药渣覆在针与针之间。

“这是闭窍固表,防止邪毒乘虚而入。”徐启解释道,“也是借助外力诱导改变气血沿经络的运行方向。”

张管事见他针灸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自觉信服了,喜道,“这次真是幸好得遇徐大夫,徐大夫医术这么好,可谓是国手了!”

徐启握拳咳嗽了几声,板着脸道,“这其实不算什么。”若是熟悉他的人在此,必能看出他隐在眉眼间的得意。

他于武道一途着实没有什么天份,不过是认了穴,识了经络,又练出一点气,用在医术上,便比别人多出一点优势来。

张管事接着问道,“那……咱们老爷何时醒?”

徐启眼角看到垂首坐在罗汉床边默默不语的芸姨娘,心中一动,便道,“照理说,今天就可以醒来,不过为了伤好得快些,还是给张老爷开些安神的药丸,让他再睡上一天。”

他露出那一手医术,张管事不疑有他,连连点头应了。

徐启替张淼光针灸完后,心情十分好,出了知州府,大摇大摆地回了医馆,其桐鬼头鬼脑地迎上来——他扮得正是医馆的药童儿。

徐启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咱们忍到晚上,就可功成身退,关了医馆回去了。”

其桐一听,便眉开眼笑,头颠尾颠地跑去继续做事,知道了准信儿,他愈发地有干劲儿。

到了医馆歇业的时候,徐启带着其桐仍旧走向小巷处王大夫原来的屋子,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人方伪装了从屋子里出来,从城中的客栈取了寄存的马匹,给城门官出示了表明身份的鱼符,两人两骑就这样出了梅城,一路拍马往齐安县去。

——————

转眼间就到了腊月底,临近过年,从二十四扫尘后,红裳这几日都是很忙,可这一日一大早,秦珂刚睁开眼睛,就看见红裳坐在床沿,怔怔地看着自己,眉目间似有感伤。

秦珂心中一突,实在不愿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就揉着眼睛坐起身,打趣道,“阿姐,这是怎么啦?春天还没来呢,就一春愁压眉山重啦!”

红裳正想心事,没防她已经醒来,愣了一下,方伸手轻轻拍了她一下,“成天看些话本子,也敢来取笑阿姐了!”

虽说是嗔怪,到底眉间的郁郁寡欢散去了一些。

秦珂愈发不依不饶起来,钻进红裳的怀里扭股糖似地撒娇,还故意皱了皱鼻子做出使劲嗅味道的模样,“阿姐身上好香!真舍不得离开阿姐!”

其实姐妹二人的心情都不算好,秦珂自从在外院大病了一场,人就有些懒懒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而红裳一面忙年事,一面又担忧前线的林晃。不过二人都不愿对方为自己担心,是以都在对方面前努力做出欢欣喜悦的模样。

红裳也没有唤丫鬟进来,亲自拿了衣服过来帮秦珂穿戴,是一件银白小朵菊花青领对襟袄,秦珂不由一愣。

因快过年,府里头穿着打扮都往艳里去,红裳拿来的这件极素淡的袄子让她有些奇怪。再看红裳,才发现她自己身上穿的也极是素淡,是一件月白色素面妆花长袄,头上的素白珍珠坠,双衔鸡心坠小银凤钗,皆是素白银器。

“阿姐,明日就是小除夕,你怎么穿成这样……”

红裳笑了笑,道,“今日不同,咱们离了故土快三年,如今回了南州,怎么能不去阿爹阿娘坟前上一柱香?”她模了模秦珂的小脸道,“我还要带着阿衣去给爹爹和阿娘看一看,我总算没有辜负阿爹的托付,还要告诉他们,咱们阿衣长得比阿娘都要美。”

秦珂被她勾起满月复心事,又想起自己早逝的阿兄与遭遇横祸的阿娘,眼圈一红,泪珠便在眼眶里打转。

红裳忙揽住她,“好好的,哭什么?快过年了,咱们可不能掉眼泪。”

又哄了几句,叫秦珂忍住了泪意。

两人用了早饭,便乘马车往青禾村去。

青禾村距离齐安县有一段距离,待下车时,已是正午。

秦九郎夫妇就葬在青禾村后的一片土川坡上,种着参天青松,冬日暖阳下一片苍翠,这片川坡几乎隶属青禾村,上山只有一条经常被人走出来的小道,马车只得停在了山脚下。

秦珂挽着红裳的胳膊沿着林间山道缓缓而上,她并不是原来的秦绿衣,是以对这个地方很陌生,可不知怎的,尽管今天的阳光很暖,她还是感到一丝阴森森的寒意,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她,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往红裳身边又靠了靠。

“怎么了?”红裳轻轻地问。

“没什么,”秦珂很快地回过神来,努力忽视心底涌起的不安,随口道,“就是我不记得路了。”

“跟着阿姐走就好了,那时候你年纪小,所以记得不大清楚。”红裳安慰她。

秦珂嗯了一声。她其实已发现红裳对宫中的事情讳莫如深,尤其是她“失忆”前的事。她好像巴不得自己不记得“失忆”前发生了什么,只要她说什么事不记得了,红裳便以自己以前年纪小,所以不记得而敷衍过去。

她正胡乱想着,就听到丹瓶在身后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原本山林里就静,她的声音高亢尖锐又短促,就像一把刮子猛地在心头刮了一下,秦珂原本就有些紧张,被她这一声尖叫吓得一哆嗦,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红裳也被吓了一跳,忙转过头去问,“怎么了?”

丹瓶有些讪讪地,指了指路边一个个微微鼓起的土包,“方才黄杏姐姐告诉我,这些都是人家的墓地,我……我就吓了一跳。”

一边的黄杏脸也涨得红红的,没想到丹瓶的反应这样大,忙道,“都是奴婢的不是。”

红裳就宽和地笑了笑,“这里葬的都是青禾村的人。”

秦珂原本也不知道,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站在人家的坟地边上有些不自在,讷讷道,“怎么连个墓碑都没有,还种着树,也难怪丹瓶会被吓到,若不知道的,当真以为是树林里的土地有些凹凸不平……”

红裳没料到秦珂会这么说,大为讶异,顿了顿,方指着路边的青松道,“怎么没有墓碑?你看这些树有的大,有的小。这是以树为碑,青禾村的世世代代都是这么安葬故人的。”她看了看秦珂,面色平静,不过话语中却含着一丝责怪,“青禾村人大多不富裕,一块石碑不提雕刻就要花去好些钱。”

秦珂没有听过这些说法,又看了看小径两边的树林,想到这下面掩埋着一个个死人,这些青松才会如此长势喜人,仿佛地下的人余下的生命全部寄存在这一棵棵的青松上,睁着眼睛看着自己,她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心中十分恐慌,脸色就有些苍白,只求红裳不要停在这里,快点带着她往前走。

红裳轻轻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什么了。

主仆四人并一个远远缀在后头的家丁曲折而上,直到一处平地,红裳才停下。

这是两道山坡的连接之处,中间一道歪歪斜斜的小路,这里的坟倒是少了些。

红裳缓了脚步,将黄杏一直提着装着香烛纸锭的圆篮接来,拉着秦珂的手,慢慢走到小路边一处种着四棵青松的坟前,这座坟明显是两座坟连接在一起的,与两边一字儿排着的其他坟墓相比,显得十分荒凉,枯黄的杂草东倒西歪地覆在上头,四棵松树,左边的两棵比右边的两棵要高些。

红裳拉着秦珂在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再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秦珂定定地看着这两座坟墓,心底突然涌上强烈的悲伤。这悲伤就像不受她控制一般,氤氲成泪水,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噼里啪啦地砸在坟前的地上。

“阿衣,”红裳低低地唤她道,“咱们给阿爹阿娘的坟上除除草。”

秦珂呆呆地随着她起身,眼里一点神采也没有,只晶莹的泪珠扑簌扑簌地沿着面颊掉落,慢慢地走到坟墓边上。

红裳低着头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只垂着泪,一点一点地连根拔去坟上的枯草。

黄杏与丹瓶也上前挽着袖子帮忙。

秦珂看见自己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将手掌挨向坟墓上的泥土。

然后,脑子里便轰得一声,陷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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