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其实萧颜并不喜欢苏州,他不喜欢任何的城市,甚至可以说,他不喜欢任何有人居住的地方,所以,在这么大的筠园,他才会居住在后院那间所有人第一眼看上去一定会认为是柴房的屋子。家徒四壁,一床,一桌,一椅,甚至连根照亮用的蜡烛都没有。
筠园,这里是萧老爷子留下的唯一家产,也是临风阁还唯一保留着的东西,据说是前朝一位很有名的大师设计修建的,古朴,大气,美不胜收,当然,这些美好的形容词只是相对于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来说的,在如今的家徒四壁下,这座院子配的上的形容词恐怕就只有:破败,阴森或者干脆就是,狰狞。花廊中的杂草努力的挣扎着,茂密的桂树伴随着微风沙沙作响,仿佛,这样的环境里,根本就不应该有人的存在。
萧逸透过窗子,远远的凝视着弟弟居住的那间屋子,虽然说现在的临风阁今非昔比,但是偌大的园子里,房子还是不缺的,而且那些原本居住在筠园的门客和下人们作鸟兽散后,整个园子就更加空旷了,可是,萧颜依然还是固执的住进了那间如柴房般的屋子,萧颜说,他在这座园子里,永远只配住在那里。
萧逸是明白的,如今的弟弟已经早已不在自己的控制,其实,这个弟弟从来就没有在任何人的控制中,更何况现在的临风阁只剩下了这个空架子,父亲的失败和离去已经带走了这里所有的辉煌和生气。这些天来,萧逸马不停蹄的四处奔波,寻找着一切可以依靠的人脉,可是,没有了,萧老爷子年轻时不知道结了多少的冤家,那些人早已经在暗里做好了落井下石置萧家于死地的一切准备,不要说帮忙,现在连萧逸自己的人生安全都成了很大的问题。更要命的是,萧老爷子生性多疑,好猜忌,那些当年和他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们竟然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当他创下临风阁以后,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事必躬亲,不需要人帮助,也不相信所有的手下,他在世时不可一世,甚至很多事情都成了谜,在无数的流言和传说中,他变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要的,只是世人的敬仰的恐惧。可是,机关算尽总有一失,他绝对没有想得自己会在这场赌局中输的这么惨,更不会想到他连一个托孤之臣都没来得及安排自己就这样撒手人寰,留下的,只是一个两眼一抹黑的儿子。就算是那些曾经受过萧家恩惠的人有心想要帮助萧家,可是一看萧家现在的样子,都纷纷的袖手旁观,毕竟,没有人会把自己的赌注压在一个完全不知道有多少能力的年轻少主生上,而且,还是一个光杆少主,除非他能做萧鲁烙第二,一个人把临风阁给撑起来,要不然,别人再多的帮助都没有用,而且还会落上趁人之危的口实。于是,一切都那么的富有戏剧性,临风阁外围的产业早已被他人接收,除了筠园,所有的房产和地契也全部压在了那场赌局里,那些前一天还抱着萧家大旗威风凛凛的仆人在第二天就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他人的马仔。其实,这样一场有计划的阴谋怎么可能做得天衣无缝,可是,在一次次的交手中萧鲁烙都保持着绝对的优势,也就在这绝对的优势下,敌人一点点的蚕食着萧家的产业,直到最后一击,让萧鲁烙完全没有了还手的能力。
萧颜说,萧鲁烙这辈子最大的失败就是他太成功了。
萧逸无言的注视着弟弟,说:“你怎么可以直呼父亲名讳。”
萧逸知道,作为兄长,自己对于这个弟弟唯一能要求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萧逸也曾问过萧颜,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收回萧家原有的一切?萧颜笑着,眼睛仿佛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说萧家原有的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
萧颜说的没有错,整个萧家,跟他有关系的恐怕真的就只有后院的那件屋子,那是他母亲的屋子,他出生在那里。
其实萧老爷子对萧颜真的是不错的,萧颜出生以后他在物质上享受着和哥哥一样的待遇,当然,两个孩子都有一样宽敞明亮的房子,可是他却不知道,对于一个孩子的眼里,好的房子和坏的房子能有多大的区别,在那个不能理解所谓身份、所谓地位的年纪,母亲呆的房子,才是最好的。萧颜从来都没有问过母亲,为什么她不能住和大娘一样的房子,因为他不懂,他五岁就被雪山老人带走,那个时候,整个筠园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映像,毕竟,五岁才是孩子刚刚开始记事的年龄。等他长大了,等他懂了,一切自然就不必再问了。也没有机会再问了,二十年,他没有在踏进过家门一步,如果不是那本厚重的家谱和那位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老人提醒,可能在萧老爷子发丧的时候,萧逸都记不起自己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所以,萧逸没有奢望过,他明白,自己只能一个人战斗。萧颜自从踏进家门以后,除了给父亲的灵位上过一炷香就再也没有踏进过前院,萧逸原本准备了很多问候和说辞,可是萧颜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也曾抱着兄长的姿态来到过那件屋子,可是他发现,这个弟弟好像连头都懒得对他点一下。沉默,甚至连萧逸都有开始怀疑,张伯曾今告诉他的有关萧颜病情的消息是不是真的,他面前的这个人面色微微的苍白,眼神却分外的冰冷,没有表情,不说话。萧逸想不明白,到底是种什么病,能把人变成这样。
“你身体不好,一个人住着我怎么放心,还是搬到前院住吧,怎么着也是个照应。”
“不必。”
“怎么会不必呢,我让张伯已近给你收拾好了屋子,现在,就跟我过去吧。”
“……”
“你,走吧,跟我一起搬过去住。”
萧逸伸手想要去抓萧颜的胳膊,可是,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着,而且,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是怎么在一瞬间退开的。
“你……”
萧逸感觉到,他的弟弟已经完全开始不耐烦起来,天生的直觉,他该走了。从那以后,萧逸没有在跟萧颜提起换房子的事情,而且张伯告诉他,每天端给二少爷的饭菜除了那碗白饭别的他一口没有动过,他买来的药萧颜也一口没有喝过,他自己拿着药方抓药,抓回来自己熬,不要任何人帮手。
毕竟这么多年了,生疏的像陌生人一样了。萧逸感叹。
接下来的日子里,萧逸依旧里里外外的忙碌着,先是一一的理清了家里的积蓄,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说几乎所有的家业都已经划给了别人的名下,可是就光这筠园里上上下下也有不少值钱的东西,而且萧老爷子是个相当实际的人,什么琴棋书画,古董古玩,他都不感兴趣,也没那个心情附庸风雅,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黄金白银。事实证明,这的确是萧鲁烙做得最正确的决定了,家中的密库里,放着连萧逸都瞠目结舌的金银,一排排的架子上摆的满满的,据他清点,光白银就有将近万两,黄金业也千两之多,看着这些,萧逸突然就没出息的想,就是抱着这座金山白吃也能让自己舒舒服服的过好几辈子了。
有了钱很多事情就变得明朗起来,当然,萧逸没白痴到拿着老子留下的银子到处招摇过市的地步,且不说这钱来得有多么不正大光明,就是现在凭着萧逸和家里剩下的那么几个老弱病残,这么多银子不让别人产生杀人掠货的念头都已经很不容易了。每每这时,萧逸都会想起那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弟弟,要是他能站出来,事情是不是能朝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一些。
很快,萧逸就发现,自己一直都在痴人说梦。
萧逸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五岁就被带到深山里与世隔绝的弟弟怎么可能在江湖上有那么宽广的吸引力。
当传说中的“落木公子”纪融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萧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纪融当然是来找萧颜的,萧逸赶忙让张伯前去叫萧颜见客,却被纪融拦下,说他要亲自前去拜访。萧逸顿时觉得尴尬无比,萧颜住在那样简陋破旧的屋子里,知道的人知道是萧颜自己要求的,不知道的人岂不是要说他这个当兄长的虐待弟弟?可是纪融一再坚持,萧逸没有办法,只得告诉他说萧颜怀念早逝的生母,所以一直居住在生母以前居住的房子里,那屋子早已经年久失修,所以害怕怠慢了客人。谁知道纪融一点都不在乎,萧逸只得把他带到了萧颜的房间。
萧逸待纪融来到萧颜的房前,敲了敲门,里面却没有任何的动静,萧逸只好扶着门说:“二弟,纪融公子前来拜访,希望你可以开门见一见。”
门开了,站在里面的萧颜依旧面无表情,倒是纪融,看见萧颜后显得有些激动,抱拳道:“萧大哥,小弟前些日子听说你下山来了,就赶紧过来看看,不知萧大哥最近可好。”
萧颜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可是依旧站在门口,完全没有让客人进去的打算。萧逸感觉更加尴尬了,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门里门外的两个人已经自觉的把他给忽略掉了。
“听说临风阁出了些变故,小弟不才,但是如果萧大哥有什么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尽管告诉小弟,小弟一定在所不辞。”
“去找端木蘅,带她来见我。”
纪融和萧逸都吓了一跳,端木蘅,这个在江湖人闻之色变的名字,承载着太多的仇恨和恐惧。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变成了太多人的仇人,或许他们自己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可是他们的父母、祖父母,甚至更远的祖辈的身上都背负了太多的血债,一代代的传下来,就注定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价值就是将这些血债延续下去,直到他们死亡。端木蘅就是这样一个人。
纪融没有吃惊太久,对着萧颜重重的点点头便转身离开。萧颜随即又将门重重的关上,好像,刚才那惊人的一幕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萧逸愣愣的看着萧颜的房门,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了比父亲去世时还要深刻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