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丰武健步如飞,转眼的工夫跨至胡二老面前,朗声笑道:“胡二哥,这是要出海么?你可是有几日没出海了。”
胡二老望着王丰武又看看他身后的人,吃一口旱烟,旋而吐出一道白雾,摇头叹道:“老了,老了!从前遇到再大的风浪波折也是浑不在意,现在被人敲了一棍要歇息几天才能恢复元气。”所谓被人敲一棍,指的是数日前海盗大班老偷袭击沉他一条大船,黄父即是死于此役。
王丰武微笑道:“胡二哥惯海数十载什么大风雨没经历过,岂能因此丧气?胡二哥,只需你一句话,我立刻去把大班老的脑袋摘下来。”
“王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胡二老想也不想摇头拒绝,他倒不是抹不开脸面,而是无法借助外人。大班老本人无足为虑,可他头顶坐着一尊大菩萨——林七老,这位称霸上大陈岛的大海盗,麾下拥有大小战船四五十艘,敢战之士不下两千,随便一个动作整个浙江沿岸都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凶威不可一世。胡二老和大班老的矛盾说到底属于两人间的私事,和各自所属势力无关,倘若胡二老拉上王丰武帮忙,大班老自然也会向林七老求助,以林七老的实力随便挥挥手就可以把他们寨子从世间抹去。
王丰武心知胡二老的想法,也素知林七老的凶威,别人怕那林七老,他半点不惧,打不过离开大陈山就是,浙江岛屿千百总有落脚之地。退一步讲,即使浙江也呆不下去,南走福建、北去南直,何愁无容身之处?只要人活着,便与林七老不死不休,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在王丰武看来,海上男儿一旦失了拼搏之心,剩下的就只能是等死了。
王丰武对寨子某些情况感到不满,认同感始终不足,但他却没想过离开,他想走早就走了,包括林七老在内,大陈山诸大寇为了招揽他可谓绞尽脑汁,或以权诱之、或以利诱之,他从不为所动。盖因他平生最重义气二字,把它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当初是一目老、胡二老收留他这条丧家之犬,如此恩情,不容相负。
王丰武又和胡二老闲话几句,带着心月复上了不远处那条七丈余长的鸟船。胡二老亦率手下登船。
黄辰顺着一块过船板来到大鸟船上,好奇地四处张望,在岸上看觉得没什么,身在其中才清晰感受到它的庞大,甲板上竖着二桅,头桅长四丈,主桅更是长达六丈,顶端建有一个瞭望台。黄辰暗暗咋舌,现代六七层楼也就这么高,敢爬上去的人无疑都是胆大包天之辈。桅杆底下则堆着绳索、篷帆,篷帆如若全部展开,宽长皆在三五丈之巨。
黄辰缓缓收回视线,想起一事,问身旁赵弘毅道:“赵叔,我往日隐隐听到家父提及,寨中大小船十数条,怎么此处仅见到五条船,其余的船呢?”
赵弘毅道:“都在这里,黄大哥将脚船算进去了。”
“脚船……”黄辰顺着赵弘毅所指方向望去,那是一条绑在大船上的小舟。脚船长二丈出头,阔五尺左右,跟随大舰左右,以备缓急之用,正常情况下乘载四到六人。黄辰再看,除了那条划桨船外其余四艘帆船果然都带着脚船,相加得九,黄父所在那艘沉没的大帆船想必也不例外,合计十一艘,与声称的大小船十数条刚好吻合。只是……舢板也算船?
赵弘毅为使黄辰尽快熟悉环境,教他辨认船具,如蓬、索、柁、碇诸物,一个讲得仔细,一个听得用心,赵弘毅从船头一直说到船尾,信手拈来,滔滔不绝。船尾虚梢处设有一座神堂,供奉着一尊女神像。
“妈祖……”不拘前世今生,他皆识得这位中国大名鼎鼎的女海神。
赵弘毅说道:“此为天妃娘娘,海上航行需得她庇佑方能平安,你拜一拜吧。”
黄辰从不信鬼神,即便灵魂穿越古代依旧不信,可他不得不拜,否则落入赵弘毅及其他人眼中未免太过惊世骇俗。黄辰当即不加迟疑,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船面上介绍的差不多了,赵弘毅领他入舱,两人顺着口梯下到第一层,舱中闷热而昏暗,右侧空着,方便船员行走,左侧则置放着数具炉灶。从过道向前行出一段可以看到左右八间卧室,赵弘毅说,像他们这种底层船员可没福享受。
再下一层,环境比之上面恶劣数倍,几乎难以忍受,卧室还是那些,床铺则大幅增加,一张张绳悬小床将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此地就是赵弘毅和黄辰日常休息之所。“不错了,至少比西方式吊床强一些……”黄辰心里干笑道。第三层乃安顿什物,以及填压载巨石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整艘船前后三舱可容百人,挤一挤可纳一百五六十人。
赵弘毅带着黄辰走遍各舱各角落,最后转回舱面,期间陆续又有一些人登上船来,黄辰推测人数超过百人,实际准确数字是一百三十七人。海盗们大致划分两个部分,其一是黄辰、赵弘毅这样身无寸铁者,负责行船,其二则是携带兵刃火器者,负责打仗。当然这个划分并非绝对,行船之人也要参加战斗,打仗之人亦需帮忙升帆等,只是各自侧重不同。
人员到齐后,胡二老和几名亲信拜祭天妃娘娘后,下令升帆。
赵弘毅主要的工作是负责头桅杂事,本身粗通一些木工活,柁手意外不能登船他亦可暂时接手,掌管船柁,算是一个多才多能的人。
黄辰依照赵弘毅的指派来到头桅参与升帆,箬篷上绳索极多,分为吊帆索、子脚索、扽头索、定帆绳等等,各有定数,不能随意拉动。黄辰和其他精着上身的纤人使尽九牛二虎之力,箬篷终于一叶一叶展开,沿着桅杆向上升起。西方布帆固定于衡桁之上,只需解开捆绑的绳索,迎风便能快速展开,然收帆时略显繁琐。中国式硬帆正好与之相反,由于材质沉重升帆缓慢,落帆则甚为迅速。
数十人齐心合力下升起头桅、主杆两面箬篷,同时左右船舷探出六条大橹,上下摇荡,击打水面。浑厚悠长的吆喝声中大船慢慢启动,行出港湾,闯入一望无际的大海。
黄辰趴在船舷休息,目光所及处海天同色,极目眺望,海天相接处展现的优美弧度使人不由为之陶醉。休息不久黄辰又再度忙碌起来,为尽快融入到海盗团体他不仅对赵弘毅的要求从不打折扣,其他人有事相求只要能做到比如搬搬抬抬他同样乐意效劳。
六月的浙江海面,气温超过三十摄氏度,黄辰顶着烈日如同陀螺一般在船上四处乱窜,仅仅一个时辰过去便已累得近乎虚月兑。
黄辰无力地靠坐舵楼底下,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累到了?”赵弘毅坐到他身边,用箬笠扇风纳凉,说道:“你初来乍到,不知当中的龌龊,船上百余号人,勤于己事者十中无一,其余全是偷懒耍滑不喜劳作之辈。我之所以不提醒你,就是想让你记住这个教训,古语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下回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外人所求量力而为即可,千万莫要逞强,不然到最后吃亏的终究是你自己。”
“赵叔教训的是。”黄辰苦笑道。
赵弘毅道:“目前船上没什么事,你回舱休息休息。”
黄辰点点头,起身走到舱口顺梯而入,正待下往第二层,迎面碰上胡寅,后者率先开口道:“上次你说来我阿爹手下做活,原来是当了赵弘毅的伴当。”
“正是。”黄辰笑着回道。
胡寅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为何选那赵弘毅?”
黄辰不由一愣,心道:“此话是什么意思?选赵弘毅很奇怪么?”
胡寅见黄辰似乎对赵弘毅了解有限,直接揭开后者老底。黄辰听罢恍然大悟,赵弘毅懂帆桅、木工、船柁诸事,如此一位多能多艺的人偏偏人缘奇差,实在叫人模不着头脑。原因只有一个,他为人胆小,怯于战斗,每次打仗总是向后缩。身为海盗不敢与敌人厮杀,其他事情做的再好也休想得到众人半点敬意,只会把他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柄。
胡寅说道:“咱们寨中少年武艺出众者我差不多都认识,实无一人及得上你,以你的本领跟着赵弘毅太屈才了。”
胡寅的潜台词黄辰如何听不出,说不动心那是假话,胡寅乃胡二老独子,搭上这条线可以令自己少奋斗一两年,最辛苦、最艰难,也是最危险的一两年。黄辰心里反复思量权衡,说道:“我目下除了精通一些拳脚,其他什么都不懂,赵叔武艺平庸,可船上经验丰富,这正是我目前最欠缺的。不若我先随赵叔历练一段时间,到时再为少当家效力。”
胡寅面上露出惊讶之色,他以为自己亮出姿态对方必会毫不犹豫的答应。虽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但黄辰如此作答却是使胡寅对他的评价提高数个档次。说道:“好!我们就以三个月为期。三个月后你离开赵弘毅,跟随我左右。我保你有个大好前程。”
目送胡寅登梯而上,黄辰扯着嘴角笑了笑,世间无人能够折服他,胡寅不行,他爹胡二老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