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流逝,太阳正缓慢而坚定的向上攀爬,黄辰完全沉浸书中,以致于张氏和哑妹接近亦未发觉。
当他意识到脚边人影,抬起头,看到张氏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对此他早就想好了月复案,不慌不忙道:“这书是向赵叔借来的,随便看看。孩儿昔日不是曾被人拐走半载么,那人准备把我卖到没有子嗣的大户人家,所以虽打骂无度却教我识字读书。呵呵,时隔多年有些字已经忘记了,只能看个半懂不懂。”
此话倒不全是胡编乱造,拐走黄辰之人确实想将他卖给大户人家,但不是做子而是做奴,为卖上一个好价钱令他掌握一些简单文字和数字,大约有几十百个。这番半真半假的话颇有说服力,张氏打消心头疑虑,叹道:“金哥提起那段伤心往事,可是不再害怕了?”
黄辰道:“此事积压孩儿心底五六年,直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待走出来回头再看,发觉也没什么可怕的,我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只怕难以让阿妈过上好日子。”
张氏既欣慰又高兴,模了模他的头。黄家乃是宋学士黄策公之后,有明以来亦曾出过进士,堪称书香门第,然而至黄辰祖辈时家道衰败,黄父、黄辰连续两代人皆不识字,可以说是断了传承。而今黄辰把书本捡起来等于续上传承,他附身于贼,游荡海上,此生无望仕途,可后人发奋努力未尝不能搏出一个功名,恢复祖辈荣光。
张氏不愿打扰儿子读书的兴致,很快离开。哑妹则留下来,美丽的眸子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黄辰笑问道:“哑妹,你识字么?”哑妹摇摇头,黄辰又问道:“那你想学么?”哑妹花瓣一样的唇紧紧抿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露出一副纠结的模样。
黄辰心里顿时了然,说道:“正好目下无所事事,不如我教你识字吧。”言讫从旁找来两根树枝,交给她一根,随后蹲在地上写上十个简单常用字,边写边念。哑妹照猫画虎,黄辰字写得端正有韵,她则写的歪歪斜斜,俏脸当即涨红,如同熟透的苹果。
“没必要害羞,写字好比走路,你曾见过哪个婴儿一生下来便能健步如飞么?总要有一个学习的过程。”黄辰微笑着鼓励她道:“天下千千万万人,识字者男子百中一二而已,女子更是少之又少。你踏出这一步已是比大多数人都要厉害。”
哑妹羞涩地点点头。
黄辰老师当得有滋有味,教了一个时辰,足够她消化一整日,站起伸臂展腿,活泛全身筋骨,扭头问道:“哑妹,你不是天生口哑吧?是什么原因令你不能出声?”
哑妹闻言清澈明亮的眸子瞬时暗淡下来,垂下小脑袋。
黄辰皱起眉头,哑妹说不了话,道不出原因,他只能自己揣测一些因由而后再问哑妹,说道:“你是否误食了什么东西?或受到惊吓所致?”哑妹猛然抬起头,她没想到黄辰会猜中原因,急切地伸出两根手指,表示是后一点,受到惊吓才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黄辰搓着手指,沉吟道:“莫非是海盗把你抢来时……”哑妹不等他说完连连点头,眼泪噼里啪啦落下。黄辰见她哭得异常难过,不像单纯受到劫掠,问道:“你有亲人被海盗杀了?”哑妹哽咽着再度点头,她觉得黄辰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知道。
两人交流不便,黄辰得悉大概便不再追问细节,提醒哑妹道:“你患的是失语症,这个病很麻烦,药物治疗不了,惟有靠你自己。你必须尽快让自己重新开口,不然再耽搁一段时间你就真成哑巴永远无法讲话了。”
哑妹听他这般说心里焦急不安,奈何脸憋得通红却喊不出一个音节。
黄辰暗暗叹气,说道:“别急,慢慢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克服心理障碍。”
“黄兄弟……”黄辰顺声望去,王永大步流星的由远及近,其口中埋怨道:“黄兄弟,昨日席上你怎地偷偷溜走了,令我好找。”
黄辰干巴巴笑道:“王大哥酒量如海,千杯不醉,小弟甘拜下风,只好先走一步。”
王永又埋怨他不讲义气,目光转向哑妹,眼笑眉飞道:“这位是你的小妻子么?”
黄辰笑而不答,怕哑妹受不了王永的戏谑,让她先回家,问道:“王大哥找我何事?”
“二爷带队,四五十号人正准备去集市,想问你去不去。”
“集市?”黄辰仔细想了想,下大陈岛最西端确实有一个集市,是大陈山最热闹的地方,号称台州府能买到的东西在那里都能买到。不仅如此,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海盗们一有空闲就跑去那里逍遥快活,不花光兜里最后一个铜板决不罢休。记忆中他仅去过两三次,在家呆坐无聊去逛一逛也好,便点头同意了。
王永面上一肃,郑重说道:“令堂在家吧?我去拜见一下。”
“好。”
王永年近三旬,比张氏小不了几岁,不过他和黄辰平辈论交,坚持执晚辈礼相见。交谈中王永提到战场被黄辰所救,捡回一命,张氏听得怔住,此事儿子根本没对她讲,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王永知道黄辰刚刚丧父,孤儿寡母正值困难之际,拍着胸脯一再向张氏保证,日后一定会像对待亲生弟弟一样保护黄辰,绝不叫他受半点欺辱。
张氏闻说王永欲携黄辰前往集市游玩,毫不迟疑拿出二两银子交给黄辰作为花销之用。二两银子够买百余斤米,可令一家三口吃上数月之久,对他们家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黄辰本想退回一些,又恐王永笑话,默默的把钱收入怀中。话说他前世花钱如流水,何时这般精打细算过。
两人赶到村北门口时其他人差不多都到齐了,胡寅在,张三也在,这厮昨日被黄辰一顿铁拳打得鼻青脸肿,反使他侥幸逃过后面的战场厮杀,祸兮福之所倚,此言一点不假。
一行人起程出发,从村寨到集市要走十里的山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大概需花半个时辰方能抵达。走水路明显更快更方便,但胡二老或许是顾忌大班老以及背后的林七老在海上设伏,才选择走陆路赴集市。
赶山路既辛苦又枯燥,为了分散注意力黄辰和王永有一句没一句聊着,胡寅不久也参与进来,和王永激烈探讨哪家土婊最漂亮,最有味道。年仅十五满脸稚女敕的孩子公然谈论妓女,且看得出他深谙此道。“这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黄辰目瞪口呆,难以接受。
翻过高山矮丘,集市终于遥遥在望,集市外围的栅栏,低矮的石屋和自家寨子没什么区别,若是不说肯定以为此地是一座普通的海岛村庄。
走到近处便明显能够看出区别来,行人渐多,一入集市大门,目光所及到处是人头攒动、接肩擦踵的场面,熙熙攘攘,喧闹非常。由于集市房舍有限,更多的人在道路两边设摊,席地而坐,沿街叫卖。
“瞧一瞧,看一看,最上等的松江绫布……”
“倭国红铜,上好的倭国红铜,造铳、制钱皆可……”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火器火铳,要什么有什么……”
“有男九人,颇有力气,惯于海事,欲招揽者速速前来,过时不候……”
“算命起课,不准不要钱……”
周围行人众多,想必鱼目混珠,不乏暗里偷盗者,黄辰牢牢握紧兜内碎银子,边走边向两侧观望。此处的确和传闻中一样要什么有什么,中国货、外国货,武器乃至人,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不敢卖的。
胡寅打开话匣子,言及卖家有一个名头,曰划船,九成为浙民,另外一成是闽人,他们本身便是地方乡绅的家人亲戚,平日里打着乡绅旗号以大小划船载物出海,假作与海上渔舟贸易实则交通寇盗。划船无法渡洋去国外交易,所以官军一般不会过问。
王永连连点头,显然这些事不算秘密。
渔船向海盗纳税,划船向海盗输货,历来被大明朝廷有识之士视为海上两大至害,更有人放言:二者不除,海盗不绝。言者高居庙堂说话轻松,却不切实际,渔船就不说了,禁之沿海千万渔民以何讨生活?单说划船,背后乡绅本土势力庞大,上至州府下至乡间皆有人脉,牵连极广,即便京师来人,强龙又如何压得住地头蛇?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黄辰不住摇头,心道大明朝怎么统治天下的?陆地、海面无一控制得住,不亡才怪。
路过一间颇有规模的武器铺子,王永的倭刀寿命将近,打算更换一把,当下同胡二老等人分开行动,黄辰跟着他一道入了店门,一个布衣伙计跑上前,一面堆笑迎着,一面嘘寒问暖,好不亲切。“二位爷要置些什么?”
王永开门见山道:“倭刀,精品倭刀,劣品休要拿出献丑,平白叫人看轻。”
伙计口中言道:“爷说的哪里话。非小人自夸,这集市里兜售倭刀的店家没有三十,亦有二十,我家自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您只管放心选购便是。”
王永乃是集市常客,岂会这般好哄骗,不屑地道:“入了谁家都是如此说法。废话少说,把精品拿出来给我瞧瞧,要四尺长短。”
伙计钻进柜台,从箱底取出一把黑鞘长刀呈给王永,后者单手接过这柄分量不轻的倭刀,左右翻看,继而拔出少许,一抹青光乍现,王永暗暗点头,此刀样式简朴轻便,没有过多的装饰物如毛皮、鞘套等,是一柄偏重实战的好刀。问道:“还算不错,价钱几何?”
伙计说道:“此刀收于倭国,由倭国名匠打造,非三两不可。”
“太贵。”王永摇头道。
做买卖本就是店家漫天要价客人落地还钱,你来我往的勾当,两人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的价格锁定在二两五钱。王永付账收刀,扭头问黄辰道:“黄兄弟,你要买些什么么?”
“那支枪怎么卖?”黄辰普通武器看不上,惟有墙上一杆火绳枪引起他的兴趣。昨日海上激战,他看到有人使用火绳枪,只不过数量不多,两边加起来也不过三五十杆,更多的人是在用有三个枪口的三眼火铳。它属于火门枪,即管形火器。其实这东西当火绳枪一经出现就该立刻淘汰掉,大明仍在持续使用,不免有些开历史倒车的意思。
伙计说道:“此火铳长五尺二寸,重六斤有余,火门、机轨皆精致细巧,铳筒耐用,无虑炸膛。威力可及百步之远,五十步内,百发百中。三两六钱,绝不叫你亏去。”
黄辰一听价格立刻熄了念想,他口袋里仅二两银子,差着一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