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二月余光转瞬即逝,如流水般消散,却无四季征兆,沁人温暖。因着沉香谷适宜气候,颜律若风寒好得极快,又有女苑贴身照料,待绿衣压制体内毒性,如往常般嬉闹、口不择言时,女苑已开始教授颜律若医术。
一日阳光正好,辰末时分,绿衣出了忘心堂,二楼向下望去,正见女苑与颜律若席地而坐,满园药草,喝着药草气味,教授穴道歌诀。风舞,已不知往了何处去!
“身体每一处穴道皆有其自己独特的作用和功效,且施针方式不同,亦能产生不同的效果。人体穴道繁多且复杂,极易难记,因此便产生了歌诀,道明其作用及所处位置。”女苑缓缓道,颜律若直盯着她眼眸,笑而不言。却听女苑又道:“人体常用穴先不说,且谈谈习武之人最在意的任督二脉,便各有其歌诀!”
“任脉穴歌。任脉中行二十四,会阴潜伏二阴间,曲骨之前中极在,关元石门气海边,阴交神阙水分处,下脘建里中脘前,上脘巨阙连鸠尾,中庭膻中玉堂联,紫宫华盖循璇玑,天突廉泉承浆端。”
“督脉穴歌。督脉行脉之中行,二十八穴始长强,腰俞阳关入命门,悬枢脊中中枢长,筋缩至阳归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开,大椎哑门连风府,脑户强间后顶排,百会前顶通囟会,上星神庭素髎对,水沟兑端在唇上,龈交上齿缝之内。”
阳光暖暖铺洒而下,折射炫目的光,触目之处,尽显金黄,却平添柔和谦逊气息,平静而多情。绿衣手撑栏杆,待看他二人再如何言语!
“针灸治疗颇多好处!疏通经络,调和阴阳,扶正祛邪。以通经脉、调气血,使阴阳归于相对平衡,使脏腑功能趋于调和,从而达到防止疾病的目的!因此人体常用穴道需牢记清楚!如三里、内庭、曲直、合谷、委中分、承山、昆仑、环跳、阳陵、通里,万不能出了差错!”
忽闻肆虐笑声,女苑与颜律若仰头细看,正见绿衣于二楼栏杆处,自顾大笑,“女苑,你说这些虚的有何用!阿若每日于翰墨堂看书,尽在医理之内,已是精通不少。你说这些,他岂能不懂?何不妨教些实际可用的,如外伤诊治或接骨消肿!届时阿若回了父亲身边,这些才当真派得上用场!”
“翰墨堂?你可从未让我进翰墨堂,上次求了你好久,你竟也不允!”女苑神情颇是怪异,转而向颜律若道:“你当真日日于翰墨堂看医书!绿衣那样小气,竟也允了!”
“我听见了!女苑!”绿衣插言道:“这可怪不得我!你乃神医千岩子嫡传弟子,岂能稀罕我这荒山野人的医术,着实见笑!”绿衣强自严肃了面容,“只是你毕竟乃神医千岩子弟子,亲疏内外有别,其实你能随意进的!莫非你嫌千岩子先生医术不够精湛,转而拜我为师?”言语颇是挑衅。
闻言,女苑立起身来,正要发作,却闻颜律若忽的道:“翰墨堂的确颇多医书,令人感叹!我这些日于翰墨堂,所阅皆乃虫草药材,脾性功效,及治病良方,急救之术。针灸,尚未来得及专研!”
炫目阳光铺洒而下,炫目迷离,女苑仰着头,微阖眼眸。“你竟怀疑我师父?绿衣,你可记得,数年前你相师父请教医理,相斗两日夜,谁胜,谁败?如今师父仙去,你怎可如此无礼?”微侧了头,“你莫帮他说话!”
“除却兄长,千岩子老先生,便是我最尊敬的人!“绿衣缓缓道,忽的换了语气,转而后退几步,下了楼去。
须臾,便见绿衣于拐角处缓缓而出,至二人一旁席地而坐,与女苑道:“怎让阿若不帮我说话?可记得,阿若这条命,乃我所救!两年时间,你当转瞬便过么?嗯……那时你在何处?想来仍在拼命学医罢!未知千岩子老先生可曾处罚你?”
新绿衣裳,日光之下,甚为耀眼。颜律若侧头瞥绿衣一眼,神色饱满,气力充足,只面色仍显苍白,不禁渐渐放下心来。
却闻女苑暗笑一声,缓缓道:“若非别离易容术精湛,师父更曾亲至沉香谷帮你,岂有今日!今日所识所见,可全因你之故?”女苑反问,神色自若,“师父素来慧眼,所授弟子,定非庸才!”
“没错!定非庸才!否则,焉能有你大师兄荒神这般厉害角色,竟得‘辣手毒医’称号!”绿衣唇角含笑,缓缓道,“论习医长短,别离当唤你一声师姐,然你却得唤荒神师兄!你得千岩子老先生真传,医术颇精。然荒神却醉心毒术,刻苦专研,至心术不正,终害死自己师父!如今,倒让他来沉香谷杀我!”
闲谈些许,日头愈发毒辣,气温渐生,额头亦溢出些许密汗。绿衣与女苑医术皆当世无双个,偏偏相识数年,关系亲厚至唇语相向,却从未伤了二人感情。待绿衣言及最后一句,却见女苑静默片刻,方道:“曾听师父言你与荒神素有纠葛!恩怨颇深!如何他要杀你,却从未言明!”加深了语气,“究竟如何?”
无边静默蔓延,耳畔只闻日头铺洒之声,静而静默。须臾,却见绿衣忽的无奈笑出声,“我知千岩子老先生曾传你《山海经略》,若有不懂之处,你尽去翰墨堂查便是!”手试着扇了下风,“好热!不管你二人,我且先进去了!”
入夜,颜律若与女苑仍于翰墨堂内,翻看医书。涉猎广泛,数量众多,不愧为绿衣!女苑感叹。夜幕低垂,暗夜如墨铺洒般蜂拥而至,刹那消失了一切色泽。燃了灯,烛火跳跃,更显迷离幽暗。
颜律若手执《千金方》,并看不进去,抬起头来,正见女苑正于长案另一侧细研,静默半晌,方道:“女苑,我想问你,你与绿衣言及‘别离’,可是为我易容之人?”
闻言,女苑抬头,正撞入颜律若眼眸,“他叫燕别离,乃我师弟。为人谦和平静,却睿智机敏,医术虽不精湛,然其易容术,天下无双。不出数年,定位国手!”顿了顿,垂下了眼眸,继续看着医书,“那时我并不在,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师父与别离应绿衣之邀,一同入沉香谷。究竟谁为你易容,我确不知!”
却闻颜律若又问:“那荒神呢?他如何会拜千岩子先生为师?若他心术不正,为何仍要收他为徒!荒神专研毒术,难不成千岩子老先生竟从未管过么?”
“此事我亦不甚清楚!只听师父曾言,荒神本性不坏,不过长于阴暗之中,心思难免受些影响!倘若好好教授,定能让其一心向善,以医术救治世人!”暗叹一声,竟不在言语。
刹那间,颜律若止了言语,心思烦闷,强自静了心神,垂眸将心思转于医书之上。须臾,却见绿衣忽的抬头头来,静声道:“若言治病良药,用量酌情准确,便能消减灾祸,助人康复。让若用药错一分,便可取人性命!何况每付药剂皆有其特性及副作用,危害身体,如此,此方药可算毒药?毒药,毒草,毒花,虽能杀人,亦可救人!医理上,毒药与治病良药并无细致差别,生死,亦不过一念之间,转瞬之间。你可明白?”
翰墨堂内,烛火跳跃,光线迷离,甚为朦胧。却见颜律若抬头略瞥了一眼,缓缓道:“怎的?讲这样多,可是怕我走邪门歪道,危害江湖,危害世人了么?”却见女苑猛的抬起头来,神色深邃,颜律若竟不再言语。
“你为何这样在意我想什么?颜律若,还是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女苑身子前倾,神色琉璃,“还是,你喜欢我?”
“女苑!”
一女子声音突兀传来,二人忙坐正了身子。风舞推门进来,仍不住道:“问了绿衣,方知你二人在翰墨堂!”转而向女苑道:“你着我帮着取的东西,我带回来了!”言语间,至怀中掏出一方事物递至女苑跟前。颜律若瞥了一眼,书名上四个字,《山海经略》。
女苑忙伸手接过,泛黄书页,略显陈旧迹象,残破而古老!莫非,这便是千岩子老先生临终前传于女苑的书么?颜律若不禁思虑。翻开第一页,便听风舞问道:“你要这个作甚?不是藏得好好么?竟非得逼我今日取来!”
金黄的光线弥漫,不甚明亮却甚璀璨。女苑靠近烛光,细细读阅,边幽幽道:“这书搁我这并不安全,总有一日为荒神抢去,何不搁在沉香谷,却也妥当!”二人闻言,并不作声。却闻女苑又道:“时日不多,当尽快抄一份备份才是!”
“时日不多?”
“我不能于沉香谷久留,再过几日,便要离开!”
须臾,颜律若与风舞皆未言语,兀自垂眸,静默思索。烛火跳跃,忽明忽暗,映着人的脸,变幻莫测。半晌,却闻风舞忽的出声,吓得二人一跳。“对了!方才我刚进来时,你二人究竟聊些什么?神色皆那般诡异!”
女苑一惊,医书竟掉到地上。颜律若亦是,垂眸轻咳,竟微微侧开了身子。
忘心堂内。满室漆黑笼罩,如墨般铺展,晕开着消散,触之不及亦驱赶不去,颇觉压抑。
绿衣睁着眼眸,瞧不清色泽,仿若多姿世界,刹那消散了听觉和视觉,空余那触觉独处,消磨心底最柔软深处,锥心疼痛。
薄衾之下,绿衣紧握那方玉简,骨节青紫。指尖,仍感觉得到小刀刻上的那首小诗,温柔而多情,却生硬冷冽。那首小诗,是她告诉他,写给他的,原以为幸福便该如此,却不堪回首!连生死,亦不知晓,满记忆殷红!数年于玉简刻下这首小诗,多希望,她还在?那美好而柔软的时光,亦在!
往昔岁月,历历在目,那女子面容,记忆深处,愈发清晰!
阳沐仪!阳沐仪!我为你永世不出沉香谷一步,这是当初你要我的承诺,我做到了!你何时会来找我?我等你!你,还能不能,来见我?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绿衣侧了身,呼吸微沉,眼角,划过一滴冰冷的泪。
女苑离开那日,日头出奇的好,晴空万里,阳光铺洒,只觉倦倦暖意,款款袭来。丛林间,山茶,喜鹊次第开放争鸣,清雅芬芳,余音缭绕,好不热闹。
于沉香谷外,笑首回望。她自幼便有一个梦想,便是可以如师傅般,走遍大江南北,看遍三山五岳,行医济世,快意江湖。何等美好恣意!辰时刚过,女苑着简单装束,肩上斜跨一个包袱,便要离去。
绿衣素不喜分离,因此未出门送行,此刻亦不知于何处躲懒闲睡了罢!倒是风舞,颇是不舍,拉着女苑说了好些话。颜律若于二人不远处,静静看着,既未道别,也未挽留。仿若匆忙看客,淡看他人喜怒哀乐,蹉跎沉浮。
待与风舞话完,女苑方往颜律若方向望来。颜律若静默,却见女苑忽的轻笑出声,缓缓道:“律若,若我回来你还未成亲,那我便嫁给你!”如阳光炫目般铺散。言罢,转身离去。
第一次,颜律若在醒来之后的日子里,笑了起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入夜,墨般漆黑,无边的笼罩下来,黯然绝望,然不经意抬首,却仍见满天星斗,暗自亮光。颜律若搁了笔,重头细看,只觉暖意流淌,静若无常。耳旁不觉想起今日女苑离去前那句话:律若,若我回来你还未成亲,那我便嫁给你!
那一瞬,他已怔愣!那个变换不断的女子,像浮云般的女子,又像青草般的女子……世人所追求的尽善尽美,超越理想,或皆源于此。豁然开朗。此乃真正的重生!心头重担,一瞬皆懈下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绿衣不知何时来到颜律若身后,轻声念出来,不觉皱眉,瘪瘪嘴道:“原以为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虽然她只算的个半个淑女!”言语间已接过颜律若手中宣纸,“今日之事,我听风舞说了!素知女苑大胆,竟不知,这样的话,她当真跟你说了!却也难得,我识女苑数年,到不曾见她对谁真正动过心!”
颜律若轻瞥绿衣一眼,换了宣纸,提了笔继续书写。绿衣近身瞧了会儿,又道:“你左手写的字真好看!每一笔力道都恰到好处,娟秀连贯,若非内行人,绝瞧不出仅练数的模样。单这字迹,只怕与以往,亦颇有不同罢!”浅含调笑语气,言语亦让人觉得似真还假。
“我却觉得你应多练习右手写字,若能变了笔触文风,自是更好!何况以你手伤,写字该不是大问题!”绿衣像个乖小孩,道出自己的疑问,“是早已习惯还是你本就是左撇子?那你的右手我不白救了么?都听说经常用左手的人会比较聪明,但你为何这样笨?还是我的药用太过了?”
颜律若却无暇与他贫嘴,只道:“有事?”
有必要这般冷漠?连言语都欠奉送!绿衣暗自嘀咕。却仍径自找地方坐下,“自是有事才找你。”顿了顿,“阿若,明日,你亦出谷罢……”
次日,颜律若于沉香谷外,望着这个他生活了几年的地方,心思复杂。沉香谷的一切,世间皆以传为神话,成就世人心中的海市蜃楼。谷中的一草一木,亦已铭记于心。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亲呢细语,陪伴相守。共度的每一个不眠之夜,似乎已融入身体的一部分,再如何也消磨不去!这里是他的重生,他的起点,命运中另一番情景。
从此便要孤身一人开始自己新的人生,绿衣,我会感谢你,谢谢你给了我新的人生。颜律若静默,久久不语。
风舞侧身立于一旁,心底亦百感交集。沉香谷,她生活数年之地,她的欢乐,负担,由彼而始。由此而终。因为绿衣陪伴,所以她不寂寞。
以后多少日,她不在,颜律若不在,女苑不在,他爱的人,也不在,他又开始寂寞了罢!以后的日子,绿衣又要恢复之前清冷的模样了么?又要回到独赏日月引杯自酌的情景了么?念此,只觉心下黯然,竟险些落下泪来。
绿衣如昨日般,未来送行。这是他的个性,他的坚持。他的话,早已在离开之前说完,之后再见,除了涂添伤感,又还有什么呢?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至日头西沉,颜律若方转身离去。手心握着一片玉简,底色通透纯正,乃上好货色。其上用雕刻刀刻了一首小诗。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绿衣,这便是你的坚持吗?颜律若如此思虑。如若这便是你的坚持,我定为你实现。
那年。正德三十六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