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闹成这样,里头几个人却是一片寂静。郑氏就如丢了魂儿一般,也不哭不闹,只伏在榻上,拉着怀蓉的一双手。平日里怀蓉便有些血气不足的样子,此时脸色煞白,那一双手更是如玉一般冰冷,不见一丝热气。怀蓉仍旧是昏迷不醒,虽然安静,眉宇间却是紧紧蹙着,似乎极为痛苦,此时也不再咳嗽,只是静静卧在那里,连气息都弱了,叫人心惊不已。柳氏过了一会子去看时,才惊觉郑氏也已经晕厥过去,忙叫了丫头们过来,服侍郑氏在另一屋子里躺下,好生照料,只留了自己和封氏坐在怀蓉身边照看。饶是封氏见过许多大场面,此时也难免忧虑,在柳氏面前也不便露出来,又怕自己着了慌叫众人都乱了手脚,只是默默坐在那里。柳芳和也没有经过这样事情,怀蓉素来与自己并不亲近,平日也谈不上什么怜爱,只觉得是丈夫几个儿女中的一个,温柔默默,最是不起眼的。只是七夕那一日为了她母亲盛装而来,才叫自己变了一些看法,觉出她骨子里将门之女的果敢。只是这才几月功夫,竟弄成了这样,实在是叫人唏嘘不已。
柳氏见太妃的面色也是不好,只得劝慰道,“母妃也不要太过忧心,定慧大师的名声我是知道的,最是冠绝天下的杏林圣手,又有母妃的面子福气作保,二丫头再没有不好的。不为别的,就是母妃和她母亲这样惦记,二丫头最是孝顺,也不能叫家里人操心。”封氏蹙眉道,“我自然知道定慧大师医术高绝,纵使是怎样疑难的症候,想必他也是手到病除的。不过大师行踪不定,此时忽然就去,难保他就在那里,二丫头的病,却是登不得的。只是我忧心的还不止是这一样。二丫头这才回来几天,又刚刚才定了方家的清琼去和亲,忽然就出了这样大的事,叫人不能不起了疑心。若是得了寻常的疑难杂症也就罢了,若是有人蓄意要害她,这家里,就要好生整肃一番了。”
柳氏心中一跳,却不顺着往下说,只低眉道,“媳妇不敢揣测这些,只希望青罗能把定慧大师请下山来,救了二丫头的性命,王爷和太妃也就能安心了。”封氏见她低眉敛目的样子,却突然笑起来,“你这孩子,这么些年人前都是这样隐忍度日,今日在我面前,也不需如此了。说到底,你也是王爷的正妃,你姐姐的亲妹妹,这府里没有什么人能轻侮了你去的。我隐约也听说,这些日子你也算是变了个样子,于这理家的事情也算是有了些想法,这本来是你分内的事情,不过你身子骨不好,安氏又做得惯了,王爷的意思是叫她管着,我一个老婆子也不好说什么。如今你若是大好了,该怎样你也要自己和王爷说去。你们是夫妻,有些话,该是你们自己说的清楚的。我知道这些年你和王爷过的也不算如意,虽然他前头心疼你姐姐,对你却也没有那样的情分,有安氏和秦氏,又有那许多姨娘,你的处境也算是难了。不过你如今也算是熬了出来,有了一个伶俐的媳妇儿,能帮衬着你,你以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柳氏进门这些年,与太妃相交并不多,昔年的事情,太妃是不是知晓自己也并不得知。太妃对自己,并没有蓄意的为难,却也没有什么袒护,只自己外出独居不理这些事情。今日骤然说了这些话,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只默默低头不语。半晌才道,“王爷对姐姐的情分,媳妇是强求不来的,也不敢和姐姐争竞什么。如今媳妇有了慕儿和青罗,也算是终身有靠,王爷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就是,我也不敢说什么的。”封氏叹道,“你嫁给王爷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你姐姐一般,是真心待王爷的。只是可惜了,王爷的心都在你姐姐身上,倒是误了你终身。说起来,王爷待你冷淡,也是因为你有几分像你姐姐的缘故,越是像,越是不想看见,只会心痛而已,所以王爷这些年多疼着那起子姨娘,也不肯常常往你那里去了。”
柳氏心中一痛,忽然抬头道,“那母妃可知,王爷为何怕见我姐姐?”封氏见这个素日羸弱的儿媳眼中忽然的亮光,倒是怔了一怔,转瞬便平静下来道,“近乡情更怯,王爷怕见你姐姐,自然是用情太深的缘故。”说着又语重心长道,“其实你对王爷,何尝不是如此呢?越是在意,越是放不下啊。”柳氏心中一震,便想再问,封氏却又不再往下说了,只叹道,“如今你们儿女都已经成亲,连孙子辈都要有了,该放下的,就放下罢。”柳氏怔怔道,“母妃,昔日的事情,母妃都是知道的?”
封氏却不答,只淡淡道,“往事如尘埃,如今皆已经散去,只留有眼前人,或分或合,皆在你们一念之间。姻缘一事,本来不论山南海北,有世仇的不相识的,都能在一处。你看慕儿和青罗,本是无缘在一起的,就算在一起,也是难有好结果的,如今还不是恩爱和谐?
你们这些做父母的,反倒看不破么?”柳氏身为王妃,年纪本来已经不轻,此时却忽然犹如年少时一般伏在案上哭起来,也不出声,只是身子不住抖动。封太妃见她那样,心中也是感慨,只是叹道,“昔年王爷对你们柳家起了疑心,等我察觉之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男女恩情,在这王侯之家与江山权位相较,本是轻于鸿毛的,我也没有办法。你家中之人是否真有反意都不是最紧要的,主上臣下有了嫌隙,便已经是无可挽回了。只是王爷那时候年轻,行事欠了思量,只想着巩固权位,却忘了顾惜恩情。你姐姐素日以王爷为天,想必王爷也没有想到会决绝至此,竟至于无法回头,成了终身憾事。我眼见王爷娶你进门,起初也算和睦,后来却不知怎的你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从此之后的事情,也不用我说了。”
封氏又瞧了一眼柳氏,叹道,“我也知你姊妹可怜,只是这家国之事,王爷自有他的决断,我也无话可说。见你和王爷成了这样,也不忍瞧着,只有到山里常住着不瞧,眼不见心里才能静些。只是这件事情,终究是误了你和王爷一世,你自然是不必说,只是王爷这些年,心里又岂有不苦的?只怕这苦跟你比起来,还要更难些。”柳氏忽然抬头道,“母妃说的这样容易,我柳氏一族的性命,怎么能轻易就原谅了去?叫我和王爷恩爱白头么?我做不到,姐姐也做不到。”封氏点头道,“你柳家是将门之女,性子都是刚烈的,昔年是你姐姐,今日是你,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只是可惜了,都是好女子,心思也都在王爷身上,却终是这样错过了。”
柳氏惨笑道,“母妃沉默了这些年,对我们不闻不问,连姐姐和王爷的儿子也不见母妃有所照拂,怎么今日突然和我说起这些话来?”封氏转头望了望仍然昏迷中的怀蓉,慢慢道,“以前真不在这家里,你们这些人都不在跟前,瞧不见,自然也就不挂心。可如今回来了,你们都是我的子女亲人,瞧着你们一个一个如此自苦,我又哪里能好过?先王去了,我一心只是想叫你们过得安生罢了,如今真是天不遂人愿了。若说这些年不管你们,也不照拂这慕儿,这人生一世,凡事都要靠着自己。我自然知道慕儿虽然恨他父亲,却也不会为了母族真对他父亲下什么杀手,不过是夺权而已,若说他有这本事,只管做去,咱们这样人家,没有这样的事情才是古怪。若说没有这能耐,我一味捧了上去,以后担不起这百姓家国,我岂不是负了先王所托?这儿孙们的事情,就叫他们自己去争去吧,我是一概不管的。只是瞧着你么这闺阁中的事情,却是我这能说上一二句的,我也不强求别的,只盼着你和王爷,能解开这个心结,从此好生过日子罢了。”
柳氏摇头道,“母亲既然什么都知道,我也没有什么好瞒的,本来就该知道什么也瞒不过母妃的。只是我和王爷,这一生缘分早就尽了,母妃的嘱托只怕要落空了。”封氏叹道,我也知道这不是我一言而决的事情,只是你也瞧瞧慕儿和青罗。你做了慕儿这些年的母妃,自然也知道他的性子,如今与青罗丫头能如此,谁也想不到的。可见只要敞开了心思,有什么是不能解开的呢?”柳氏一怔,低头不语。封氏道,“在蓉丫头的病榻前头,我本来不该说这些。只是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人生匆匆,谁知道那一日就断了这一口气?我与先王,何尝没有过难解的结说不得的话,恨也恨过,怨也怨过,真到了眼一闭腿一蹬的那一日,就算有话,也再没有人说了。你只记着我这番话吧,至于如何做,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我这些年,总也没有和你这个儿媳单独在一处,这些话也过了这十几年,才有了这样的机会说与你听。或者是人老了容易想着昔年的事情的缘故,我总觉得你还是当日躲在你姐姐后头的小姑娘呢,说到底,都是我们上官家害了你一世,说这样的话,也是希望能补偿一二。我看你心里对王爷,不似是无情的样子,既然有情,有缘做了夫妻,何苦要这样恨煞了过一世?慕儿恨他父亲,也知道父亲终究是父亲,你纵然恨他,也要记着,王爷终究是你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