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听得心惊,仔细想想又问道,“那这几日,他为什么没有当即就把这消息传回来?”董润道,“昌平王老谋深算,这自然也是他的手段。这几日,世子的下落生死,不论是王爷、我们还是前线军中,皆是一阵揣度,这种未知的恐惧和忧心,自然更是叫人不安。何况,几日前他才刚藉着大公子拿下了松城,一切都还不稳。这几日他故弄玄虚,只怕是要叫大公子以为世子已经死了,对他放松了戒备,此时松城一带自然已经尽在他的掌握,就如一枚钉子一般钉在了要害之处,只怕大公子留在那里的势力,也都已经被清除干净,再也奈何不了他了。”青罗蹙眉道,“昌平王利用了大哥夺了松城和二爷,藉着二爷要挟王爷,又藉着大哥牵制着整个战局,真是缜密。”
董润也低头道,“此时情势的确不利。”青罗抬头问道,“你方才说了,只要活着,就总是有机会。你兄长素来最是多智,自然有计谋的。”董润点头道,“大哥倒是说了一个法子,只是有些为难。”青罗忙道,“此时生死要紧,还能有什么更紧要的?你快说就是。”董润道,“大哥说,昌平王既然同王爷谈了条件,自然是想着不费刀兵就尽得城池的,究竟兵家之事,是没有十分胜算的。昌平王迷密信里头说的明白,必要让王族世子和王爷至亲之人前去谈判,才能显出诚意。而唯一的法子,就是在使者拖延时间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西北要害,或者才能有些胜算。”青罗点头,“以此时的情形,王爷自然不会亲自去,大哥也不能去,一来他不能信任,二来不管他如何不堪,此时父王也断断不会让他另一条血脉落在昌平王手里。”青罗眼中霍然一亮道,“那么,如今看来,只有我去。”
董润正欲说话,青罗就伸手止住道,“我自然知道你是担心我的安全,只是如今的情势,若不是把戏做足,只怕不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若是不犯险,二爷就没有指望了。我们夫妻一体,自然要生死与共的。你不必说了,从你的脸色我就知道,这必然是你大哥告诉你的办法,也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告诉父王。”董润讶道,“何必此时去见王爷?既然你我思虑如此,自然王爷也没有别的人选的。”青罗微微露出一丝冷笑道,“话虽如此,事不宜迟。何况,纵然是王爷挽回了战局,你又岂知我们不会就此成为弃子?这些年的恩怨,总要有个了结。我此番一去,生死不知,总要为后面的事情做些准备的。虽然我心里头觉得不至于如此,却不能不防患于未然。”
董润一凛,见眼前女子冷若冰雪的眼神,惊叹于她此时的处变不惊和决断勇气。青罗正欲下山,又回头道,“我这里的事情一旦定了,你就要打叠起精神了。如今王爷身边将士都在松城平城一带,若是要围魏救赵,也要有人去做这件机要大事。王爷自然是要镇守蓉城,去西北的多半就是姑老爷带着你和文岄公子。旁的人我都信不过,你若是跟着去了,也能防着横生变故,我和二爷的生死,可就都在你身上了。”董润郑重答应了,又道,“只是嫂嫂身边就没有照应周全了。”青罗笑道,“你不用担心,你的成败才是这里头的关窍,既然二爷一时之间不会有生命之忧,我自然也是不碍的。何况我此去,必然先从军中过的,大哥在那里,自然会派人保护我的。”
董润低头道,“今日这般叫嫂嫂身处险境,真是我们这些人的罪过。”青罗忽而笑起来道,“将军不必担忧,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我连这样的事情都已经经过了,又怕什么呢?今日之事与当日全然不同,我已经觉得很是安慰,至少还有你们这些人,会为了我和二爷的生死命运操劳忧心的。仲平,你不要再顾虑许多。我今日不是什么世子妃,我和你预备带上战场的所有军士,都是一样的。”董润不在多话,只是对着青罗恭敬躬身一礼,转身便从山上下去了。
青罗远远望着董润走得远了,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抬步往亭子外头走,她有她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她看见山腰上飞蒙馆里头明亮温暖的光,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不能逃避在这种安全的庇佑里头,她必须独自一人踏入无边的暗夜沉沉,去面对自己前路未卜的命运。这是第二次,她准备好背负着重任孤身上路,然而就如她这一次对董润所说的那样,她觉得安慰。她还有希望,她还会归来。至少,她知道前头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哪怕是危机,她也知道自己有足够的勇气的去面对。她不再恐惧,不再茫然,她知道,自己是为着自己的将来,自己的命运和感情踏出这一步的,生死存亡,她都能为自己做一回主,而不似前番那样飘萍般不由自主。
走出亭子没有几步,却忽然瞧见一个人脸色煞白的立在路上,青罗本出来的隐秘,不防瞧见有人悄无声息地在这里,不由得一惊,仔细一瞧却是倚檀。青罗也不知方才的话叫她听去了多少,只是瞧着模样,只怕是瞒不住了。青罗心里正寻思着如何开口,倚檀却忽地跪下道,“二女乃女乃,请千万带了倚檀同去。”青罗听了这话,知道方才所说,她是一字不漏地听得明白了。倚檀本就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只怕这些日子自己忧心忡忡,虽然刻意瞒着众人,也都落入了她眼睛里头。话到此处,也无谓再说些别的,青罗只叹道,“既然你这样说,我也不瞒着你。你自然听到我刚才的话,此去凶险万分,生死未卜,连侍书翠墨我是都不预备带着去的,你又何必跟着我去涉险呢?这家里头千头万绪,还要你替我收拾周全呢。”倚檀却丝毫不为所动,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下,也不说话,只抬头望着青罗。
青罗回忆起这半年以来倚檀跟在自己身边的模样,自己刚入王府的那些日子,一应大小的事情若不是倚檀时时提点,也不能这样顺遂。然而倚檀虽然最是体贴照顾,却总是隔了一层似的,面上的那一层笑,永远像是浮在上头,并不曾到了心里。自己犹自记得初到永慕堂的时候,曾经和她说过些体己的话,她却总是淡淡然地、恭敬有礼地回避了去,说些谦恭有礼的体面话儿。青罗回想起自己昔日在闺中,其实对待身边服侍的丫头们,并不是十分亲近的,虽然也说笑取乐,规矩却也是严谨,即便是侍书翠墨等人与自己一处长大,却并不似紫鹃于黛玉、晴雯于宝玉那般的亲切。如今想来,或者是因为自己乃是庶出女儿的身份,每每旁人说了句什么冒犯的话,也不管是有心无心,总觉得是旁人因为身份看轻了自己,这才总是端起一副小姐的模样儿来唯恐人笑话。日子久了,下人们也都只道自己是个厉害的,这才得了个玫瑰花儿的名。
等出了阁,顶了个尊荣无匹的身份,却又只觉得空荡寂寞,旁人给的一切尊荣仰视,其实都不是给自己的。而昔年跟在自己身边的人,这才觉得亲近如手足。这半年以来,青罗的性子,其实已然柔和了许多,尤其是对身边的人,已经是十分的亲切真诚,再不是昔年的样子,丫头们也自然都欢喜,与自己也渐渐少了许多规矩。莫说是翠墨如今已经全然不怕自己,有时候端起样子来假意叱责几句,她也不放在心上,连砚香以下的这些小丫头们也常常敢于自己取笑,直到这些时候自己理事立了许多规矩,在外头才好了些,回了自己屋里,仍旧是嬉闹一处。而只有一个倚檀,总是那样温温地待着自己,不冷不热的样子,又叫人挑不出一丝儿错处。
青罗仔细瞧了瞧倚檀在夜色里头如雪一样皎白的一张面孔,忽然觉得就像是见着了那一夜自己在永慕堂揽镜自照的模样,惊慌恐惧,却又有了生死不顾的勇气。她突然间明白了,这个素日沉默寡言的侍女,早就在自己之前,对自己的丈夫种下了相思。这是太寻常的事情,从京城到西疆,似乎每一个王公子弟的身边都有这样的女子。譬如宝玉身边的袭人,怀思身边的翎燕,还有自己的母亲。她们从情窦初开、略知人事的时候开始,就把自己终日相伴的那唯一的一个男人认作了终身的依靠。这怨不得她们,她们短暂的一生,所有的光阴都在守护这个人上头,以他的悲喜为悲喜。那个人就是她们的一切,她们所能熟知的全部世界,她们又怎能不把这个人当做自己的全部依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