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连云听了此话,却忽然脸色煞白,半晌才道,“末将我比纤雨郡主年纪大了将近二十岁,如何能守护纤雨一生呢?只怕耽误了郡主的终身。若说辅佐世子照顾羽公子,我就算不是王爷的女婿,也自然会尽力去做的。请王爷收回成命,纤雨郡主的亲事,还请王爷另择了青年才俊才好。”高逸川皱了眉道,“怎么?你竟然不愿意?我的女儿嫁给了你,难道你觉得是委屈了你?还是你厌嫌纤雨身上有不足之症,不是富贵长久的命相?”任连云见一贯对自己和颜悦色的高逸川忽然冷下了脸色,那眼光里是不容违拗的绝对权力,那一刹那自己心里几乎掠过一阵恐惧,忙跪下低头道,“末将不敢。”
半晌不见高逸川说话,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却见高逸川又和缓了神色,双手都放在自己肩上,眉宇间竟有几分哀伤的神色来,“连云,我一生儿女无数,却没有几个能活下来。如今我老了,鸿儿已经有了自己的妻妾儿孙,只有这两个孩子,等我死了仍旧是无依无靠的。我还有诸多亲族子侄,虽然鸿儿是名正言顺的世子,也难保有些人要打他的主意。至于羽儿和纤雨,还有他们的母亲都是无依无靠的,等我死了,更是只有任人欺凌的份。我这些年对他们没有特意关怀,反而冷着些,都是害怕给他们招惹是非。不冷不热,想来还能保全我身后他们的平安。然而纵然是这样,我终究是放不下心。我纵横几十年,如今想起来,除了你,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托付的人。我知道纤雨身子不好,莫说是照顾不了你的起居,只怕还要你多多费心照料她。然而只有把他们兄妹母子托给了你,我才能闭了眼睛。我知道这是委屈了你,可也没有旁的人可信。你若是顾念着你父亲和我的情谊,顾念着你跟着我这么些年的情分,就娶了她罢。”
任连云只觉得高逸川放在自己肩上的双手有千斤重,只有点头。他身上那种枯朽的气息裹着自己,叫自己无出可逃,却又带着一种自己陌生的伤痛无力,叫他也觉得痛苦。他不能拒绝他,因为这是威严的命令,他竟然也不忍拒绝他,因为这也是无力的恳求。任连云听自己的父亲说起过这位王爷的年轻时的传奇,纵马驰骋,红袖添香,他活的恣意洒月兑,剑下亡魂千万,身边美人无数。他是父亲一生仰望的传奇,是父亲一身追随的君主。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自己每日听见的,就都是他的传奇。父亲死得早,自己从小在高逸川身边长大,看见他对所有人猜忌冷酷,唯独对自己信任亲厚。他把父亲当做自己的兄弟,故而把自己当做另一个儿子,悉心教养。
如今他把一切都交付给了自己,叫自己辅佐他年长的世子,照拂他年幼的儿女,因为他知道自己纵然权倾一方,却已经不久于人世,他可以信任托付的人,到最后只有这个与他没有血缘之亲的自己。所以他才把唯一活着的幼女嫁给自己,用这最后一点血缘,将自己真正变成他的儿子。而高逸川又怎么能想到,他视之如子多年的自己,将要成为刺进他心口的利剑。自己远比高逸川想到的可怕自私,自己才是他身边最危险的那个人。自己也不想这样背叛他,然而走到了如今这一步,自己已经再也回不了头。高逸川一生信过的人寥寥,偶然信了,就要赔上自己的一切。
高逸川见任连云应下了,长长叹了口气,又扶了他起来。任连云见高逸川面上似乎十分疲惫的样子,试探道,“王爷可是这些日子觉得累了?不如歇一歇,涵宁公主的事情,先拖一拖罢。”高逸川摆摆手道,“我不防的。夜长梦多,我虽然要试一试苏青罗的底细,却也不能一味地拖延下去。究竟这里是上官启的地方,虽然松城地方险要易守难攻,困守于此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上官怀慕在我们手中也有些日子,那边也已经知道了消息,自然是要安排人潜进来,想悄悄接应了他出去的,里面的方文崎,还有苏青罗带着的这些人也自然要想法子和外头的人接应上,你在这上头要多费心。我之所以叫你提前一日截了他们来,就是防着这一点。至于关押上官怀慕的地方,你知我知,一定要防范的严密,却也不要薄待了他,你自己拿主意。等议和的时候,他还得好端端地在人前才行。”
任连云点头道,“王爷放心,上官怀慕的事情,没有别的人插手,看着的人也都是我的心月复。下头的人也知道他身份尊贵,并不会为难他的。”高逸川想了想又道,“至于苏青罗,终究身份上是朝廷的公主,如今住在驿站里,也不要限制她出门走动,只要在松城,她想去哪里就叫她去,你自己安排人跟着就是。”任连云点头应了,高逸川又道,“你去把我的意思给他们说一说,再请涵宁公主到我这里来。”任连云讶道,“王爷这就要和公主商议议和的事情了?”高逸川笑道,“议和议和,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说的定的。你也不要和她说着许多,只说我请公主过府一叙就是了。”任连云应了便出去。
高逸川瞧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自己这一生,一切皆是得意的了,却可惜儿女上缘分太浅。到了暮年,既没有连云这样的儿子,也没有青罗这样的女儿,可以替自己撑起身后之事。见到青罗的时候,他是有几分欣赏的,纵然她没有真正高贵的出身,她却当得起涵宁公主、永靖王世子妃这样的位置。若是自己的儿孙身边也有这样的女子跟随辅助,或者自己的心也能安定些。
青罗又到了松城府衙的时候,正是午后。青罗随着任连云一路往府衙里走,却不是昨日的路,曲曲折折走到了后衙的花园里。松城的府衙花园不大,雪早已经停了,日光温煦,静静的落下庭院中。除了松柏,大半的花木都落了叶子,显得有几分萧条的样子。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梅香,走近了看,一块平整大石边上种着一株腊梅,花开簇簇香气浓郁。在这空荡荡的庭园里头,只有这一株,倒是占尽了春色。青罗自然也瞧见石边坐着的老者,随意地束着头发,倒是有几分林下高士的闲散样子,却是高逸川。低眉垂目,神色安详,却不知在思索什么。任连云抬手向高逸川的方向引了引,对青罗一躬身便退下了。
青罗信步走过去,只见高逸川面前的那块大石,与洗砚斋玉色亭、飞蒙馆春雨亭里的都是一样,琢磨地平整了,又随意摆布几处石凳,与四围花木山水同韵。只是与园子里洁白如玉的精美不同,色质粗粝,刀斧痕迹分明,倒是别有一种旷达豪迈的意味。上头也刻有棋盘,却不是常见的围棋格,刻画着楚河汉界,方才瞧见上官启低头思索,原来就是对着那一盘棋举起不定。高逸川也未抬头,却像是知道青罗走到神色,随手做个坐的手势,又道,“姑娘可有兴致与老夫对弈一盘?”
青罗听他称呼自己姑娘而非公主,难免有些警惕,又听他自称老夫,也就略安了心,微笑道,“王爷的棋力自然不凡,我又怎么能和王爷相较呢?楚河汉界之上,自然是退避三舍犹恐不及,哪里敢贸然对垒呢。”高逸川抬起头来瞧了瞧青罗,笑道,“姑娘不必自谦,纵然姑娘愿意在楚河汉界之中让老夫三分,这定云江南北,姑娘却是分毫不让呢。”青罗微微一笑道,“王爷说的哪里话,只是在家中时,与兄弟姐妹只喜手谈烂柯,于这一道,却是十分生疏的,又怎么谈得上让与不让呢。”
高逸川笑道,“说起来,自古闺阁之中,甚至文人之间,似乎喜好手谈之人每常多于此,不知姑娘是否以为,此等两军阵前搏杀,不如方圆之间的计算?”青罗微笑道,“王爷,棋艺之道,青罗并不擅长。只是方才王爷也说了,象棋一道,是两军阵前搏杀,楚河汉界,将帅车卒,浴血而战勇往直前,最后博的,是直入九宫,擒将夺帅。胜败之间,往往瞧的是势,乃是气吞山河纵横沙场的血战。而手谈之道却不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求的不是一时一事,而是看谁心中有算计。草蛇灰线伏线千里,直到终局,才能真正知晓胜败。所以胜败之间,或者不露痕迹,却是步步为营。”高逸川笑道,“姑娘倒是别有一番见解,那么姑娘以为,二者之间,孰高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