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连云见青罗已经能下地,虽然满面尽是憔悴之色,却比前几日好得多了,便笑道,“公主瞧着好了许多,王爷先前和公主说的话,不知公主可想好了?”青罗又咳了两声,才道,“我这一场病耽误了几日,想必王爷和将军心里也都有数。如今这样煎熬着,对彼此也都没有好处。几日这样,我就搁下一句话,和谈的事情都好说,只是有一样,这议定事情的时候,我们世子必要与我在一处,只这一样,请王爷务必答应,否则一切免谈。”又四顾瞧了瞧道,“这会子也没有旁人,我和将军说一句实话,论起来将军所托的事情,也该早日办了,只是我身上不争气,这才耽误到如今,若是一味这样,于我于将军都是夜长梦多。我也早和将军说过,若是不瞧见我们世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替将军办这件事情的,所以这话还得将军去说。”任连云自然知道青罗的意思,点头道,“公主所~言合情合理,请公主放心,若是王爷不许,我自然和王爷说的。晚间的事情,若是一切都如咱们所料,公主和上官世子一起出去的时候,我也自然想法子替公主周全一二。”青罗微微一笑道,“将军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若没有将军,我自然也没有法子全身而退的。”
任连云回了高逸川处,把青罗的话说了。高逸川听了这话,本来犹豫,任连云却劝道,“王爷,这涵宁公主不卑不亢,本是最难说话的人,如今好容易松了口,只怕是病中软弱些的缘故。王爷求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如今还有什么好疑惑的呢?谅他们也没有什么能耐翻出天去。至于要见上官世子,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是交易,不见到他,公主怎么能安心呢。我这几日也跟着大夫们去瞧了公主,公主就说了好几次要见世子,王爷总没有答应。如今听说略好了些,只怕是再也熬不住了,这才答应了王爷。王爷不如就叫她见了,也好安她的心。王爷若是不答应,只怕她也不信王爷会如约放了上官世子,公主本是个烈性的人,还不知会如何呢,到时候要真是鱼死网破,王爷岂不是也大大不值?我知道王爷也是估计上官怀慕,只是咱们这么多人,他纵然再有能耐,也是没有什么法子的。”
高逸川听了这话,也觉得入情入理,便定在晚上上元灯节的夜宴上头,两下里一处商量。想了想又嘱咐道,“你回去和涵宁公主说一声,上一回拉着你进去的那个丫头,我瞧着十分有趣,叫公主也带着一起来。”任连云讶道,“怎么王爷倒要见她?不过是一个寻常丫头。”任连云笑道,“你上回和我说的她说的那几句话,不是有见识的人是说不出的。连苏青罗身边的一个丫头也这样厉害,我倒想见一见呢。你也别管,只管请了一起来,伺候筵席,布菜斟酒就是了。”任连云便依言往驿馆里传了话。
眼见着要到了时辰,侍书和倚檀两个伺候着青罗更衣。青罗许久没有穿着这样的礼服,只觉得沉重无比,那十二树的金银凤凰钗戴在发上,只觉得沉甸甸的。侍书心里一酸道,“姑娘,你瞧你病了这几日,怎么瘦的如此。你瞧这衣裳,都显得宽大了起来。”青罗笑道,“这外头的人只看这衣裳,又怎么会管这穿衣服的身子呢?罢了,这就去罢。”又对侍书道,“先生今儿也跟着咱们一起去,也好照应我的身子,你去和先生说一声儿,请他多费心思。若是看我有什么不好,只管过来给我瞧,不必太过避讳。”
侍书应了便先出去,青罗又对倚檀道,“跟着咱们的人可都准备好了?还有先生那边,也不能叫他留在这里。”倚檀点头道,“我已经和三爷说了,咱们的人都悄悄儿跟着咱们,到时候护着二女乃女乃出去。昌平王的人最着紧的是二女乃女乃和二爷,自然都撤了回去跟在那边,这边要悄悄儿出去,想来也是容易。至于侍书和先生,都是身上没有功夫的,到时候一起带了走,也不会出什么意外的。”青罗点头道,“这些人跟着我一起来,也都是犯险,能一起出去的,自然都要一起带着出去。只是这仍旧是险中之险,不知道还能活下来几个。”倚檀安慰道,“二女乃女乃已经把一切都筹谋好了,自己也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为了二爷,这些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青罗笑道,“王爷叫你跟我一起去呢,这样咱们也更好下手些,该预备的你都预备好,只怕有用得上你的实话呢。”
青罗扶着倚檀出去,身上的病没有大好,只觉得脚下十分虚浮。立在小院中歇一口气,青罗不自禁的抬头瞧了瞧。上元的夜,又是极好的月色,映着雪色显得更清亮些。漏进这驿馆的小院里来,倒显出几分不同的韵味来。院内没有花木,院墙外倒有一棵树,也不晓得是什么,只余了枯枝婆娑,被月光映在院子中间,倒是摇摇可爱。青罗慢慢走了出去,果然见院门前一辆马车等着自己,任连云立在那里,见了自己便行了一礼。
青罗遥遥地瞧了远处的街市,只觉得灯火辉煌,十分热闹,便对任连云笑道,“今儿个是上元,王爷解了宵禁?”任连云笑道,“王爷在松城里,迫于无奈也扰了寻常百姓的起居。今儿是上元节,自古以来都是金吾不禁的,王爷又和公主又这样大的要事,自然是要全城百姓同庆的。”青罗笑道,“旁人不知道,将军还不知么?将军以为今儿晚上这是喜事?”任连云面色僵了一僵,低声道,“公主说的很是,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青罗笑道,“将军说的是,对旁人来说或者是丧事,对将军来说,却真真是个喜事。只是我总是有一点未明,瞧着王爷对将军是十分信赖的,将军也不似是背主忘恩的人,怎么就能做出如今这样的事情呢。”任连云脸色更是难看,半晌才道,“自然都是有缘故的。公主此时也无暇顾及末将的难处,还是先往王爷那里去吧,想来世子已经到了。”
青罗微笑道,“将军说的是,我也无意过问将军的事情,只要将军如今和我是一条心,我就不会再问别的。”说着便扶着任连云的手上了车。马车一路从街市里走,青罗从没有在外头过过上元,听着外头却不似自己想象中的热闹,便悄悄儿揭起帘子往外瞧。只见外头张灯结彩,倒是灯市如火,之间也有行人来往,却都笼着一层阴郁之色,颇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青罗先是一怔,心里也就恍然大悟。前几日就听文崎澎涞和自己说过,高逸川为了显得自己治下的松城太平繁盛,下令今年上元务必过的热闹。想来这些人在昌平王治下心中有愤懑怨气,却又被人逼着来做出这欢天喜地的样子来,心里都是十分憋闷。青罗心中一笑,想来此时松城中的人,没有一个是有心过这上元灯节的。自己,昌平王,任连云连这些百姓,心里都有各自的心思,哪里有心过这样的日子呢?只怕虽然是金吾不禁,这街市上也有许多乔装打扮的军士,把这月明一夜,也笼上了暗暗的郁色。
青罗望了望外头,明月夜,雪晴时,似乎也没有前几日那样冷了。上元过了,这年节也就算完了,寒冬也就该尽了。自己着十几年,何尝过过这样的冬日呢?没有围炉夜话的人,那些一起踏雪赏梅,赌书泼茶的约定,终究都成了空。这一个冬这样长,无尽的风雪绵延,从蓉城到松城。她时常觉得冷,甚至时常觉得无望。这一个冬这样长,长的她几乎把每一日都当做一年来过,过了这个冬,其实她也只有十七而已,却觉得自己已经经过了人生一世。想一想自己离家,也不过一年未到的光景,却觉得这样久了。去年一年,她过的这样艰难,却也有闪耀的时光,像这火树银花的夜色一样,叫她每每到了无望的时候,也总能有些期盼,照亮了这无尽的冬寒。
这一个冬这样冷而寂静,连这最该热闹的时候,也没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安宁,只有无人欣赏的火树银花,静静开放,顾影自怜。好在这一个冬,终究是要完了,就想着冰封千里的人间,也慢慢地从风雪中静了下来,有了这样明月照人的时候。过了上元,春也就要来了,柳色将新,天地将暖。青罗想起那几句诗来,字字句句都是欢欣。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这才是上元皆该有的样子吧?热闹欢喜的,叫人能在一年的初春觉得心里松快些。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留恋这一夜。可自己却想着这一夜早些过去才好,那时候自己和怀慕一起,或者才真是暗尘随马,明月逐人的惬意,去看那火树银花星桥铁索。等熬过了这一夜,以后自己和怀慕,还能有无数的上元,一起去赏灯观花,如今自己也能和他一起策马而行了。等过了这一夜,整个松城的人,或者也才能有真正的上元节吧?不似如今,在敌人的监视里头强颜欢笑。
无人知是上元时,一夜月明无着处。一夜月明之后,也不知是谁生谁死呢?或者她能活着,或者她会死去。她本不不是自愿到这风云激变你死我活的世上来,然而却也由不得她。既然这世上的事情就是你死我活,她也只有鼓起勇气求自己的活路。她相信这样的一夜终究会过去,自己终究能等到明日,等到明春,等到明年。雪晴须有踏青时,不成也待明年去。这是她的劫数,却也是她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