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并不是拦着你。”说着牵过怀慕左手臂过来,从自己身上撕下半幅衣袖,一边缠裹着伤一边柔声道,“你只管去,不过要好生回来。非但你一个人,所以还活着的人,你都要好生带回来。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怀慕凝视着青罗,半晌才道,“你放心,我自然回来。只是这里太危险,你还是撤出去的好。”青罗望着怀慕笑道,“这里怎么就危险了?这是西疆的松城,咱们自己的地方,我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对呢?”说着慧黠一笑道,“莫非是你对自己没有信心,自以为夺不回这座城池不成?”怀慕一怔,便朗声笑道,“你说的很是,这是我们自己的城池,自然没有什么危险。至于我,”说着瞧了一眼满眼昌平王士兵的死尸笑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这些日子也憋屈地够了。你就站在这里,且瞧我怎么把这本就是我的东西拿回来。”
一边*的亲兵一惊,忙道,“董大人方才嘱咐了,里头战局未明,世子和世子妃千万不能留在这里。”怀慕笑道,“我既然在这里,就已经明朗了。两军交战势均力敌,我又岂会惧怕任何人呢?”又对那亲兵道,“里头此时乱成一团,自然没有人顾及到城楼上头,这里也不算危险,世子妃的安全,你们几个务必保护好。纵然有人杀将出来,也必然从下头城门急着出去。你们派人锁住几处城门,务必严防死守,不能叫一个人逃了出去。”顿了顿,冷下声道,“我要将这些胆敢来犯的人一网打尽。”青罗只觉得怀慕的眼中锐利冰冷,心中一震,却也知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只微笑着送来手,替怀慕整了整头发衣冠,笑道,“你去罢,我这里一切都好,就在这里等你回来。”怀慕回头又忘了一眼青罗,只觉得那言笑间尽是信任的柔情,点了点头,忽然俯首低声道,“你此刻的眼神,就是最叫人动心的一种。”也不等青罗回过神来,便纵身跃下了城墙,向着那燃烧着的城市投去。
青罗眼见着他跃下去,像是飞扑向烈焰的燕子,一转眼便消失不见。回过神想起他方才的话,心里也是一甜。青罗抬头望向天际,火光烧的那半边天幕都是血红的,倒像是自己第一日到松城的时候,瞧见的那一天如血残阳染出来的云霞。那种铁和兵刃的味道还在,又被更为浓烈的火与血的气息覆盖了,尽数烧成了灰烬。这座城池在自己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英烈肃杀,如今立在这个城的最高处往下看,更觉得它充溢着战的决然和冷酷,连那霞光也像是血色。松城,这是西疆军事重镇,这样的战火洗劫,不知有多少回了?无数战争和死亡压过,那些城中的百姓却仍旧忠诚地守护着自己效忠的人,一遇机会,都能奋勇上前。不论上官王族里头是如何的争斗,这座城池是其中那一方的势力掌控,只要他们看见了这个姓氏,仍旧能点起血液里埋藏的尊崇和追随。
这样的血气和刚性,青罗不是不震动的,看着怀慕纵身跃下的一刹那,她似乎明白了这一夜所有死去的人守护的究竟是什么。说是朝廷属下分封的藩王,其实他们是一个独立的国,独立的民族,相互守望,生死与共。百姓愿意为了怀慕去死,怀慕却也不会抛下他们去苟且偷安,或者这也就是文崎和自己说过的,西疆不会拱手将土地百姓让与朝廷的原因,他们早就已经是血肉相连不能分割的整体。今日高逸川来这里是这样的结果,以后若是朝廷的人来了,他们效忠的保护的,仍旧只有自己信奉的王,而不会是名义上的帝君。自己在这里被人敬重,自然是因为她是太平的象征,却也因为甚至更是因为她是上官怀慕选择的妻子。这些人期待太平岁月,却从来都不畏惧战争。他们安然于这样共存的现状,若是有人要侵犯进来,便是践踏了他们的尊严和国土,必然会引起誓死的抵抗。她是自己不愿意看见任何一方的人死,然而这样的未来,是自己无法躲避,无法阻拦的。到了那一刻,自己所站的位置,也就不是今日这样的明朗简单。
战火烧了一夜,天却已经即将破晓了。从城头上望下去,城里的火光渐渐熄灭了,东边天际的流霞却渐渐亮起来。不同于自己初来那一日的晚霞的泼天凄艳的红,那红色渐渐蔓延开来,隐隐带着金光,有了几分暖意,却也像倚檀裙裾上渐渐盛开的桃花。这是最叫人难以忘怀的上元,整座松城是这山川四野间最亮的那一盏灯,光焰冲天,震惊八方。天明了,这杀戮的一夜也终于过去,迎来了这一个新春破晓。城池却又渐渐静寂下来,像是自己第一次感受的那样,安静里头带着危机。血和火的气息还没有散尽,死亡的气味却又更加分明起来。青罗立在城头往远处看,松城四围的茫茫雪原已经破开了冰冻,在朝晖下露出青黄的土地的颜色,带着几许生机,身后的城池却黑漆漆的。她不知道这死寂意味这什么,是胜利还是失败,生存还是死亡。她只有在这里等着,等着自己期盼的人回来,她相信他必然会回来,毫不怀疑。背后的死寂的城,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那声音里是期盼已久的活的气息,是压抑了许久爆发出的坚韧,也是经历生死之后的狂喜。
青罗心里舒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赢了。这些日子压在自己头顶上的阴影已经散去,就如这天明一样,终于到来。青罗正欲回头问一问战况,却忽然听见身后几声极轻的刀兵声响,心里一惊只觉得熟悉,果然下一瞬就觉得有剑锋贴着自己的颈项。青罗笑道,“任将军怎么每每行这样偷袭的事情,实在不是磊落君子所为。”身后的人喘息剧烈,显然是剧战之后好容易到此,似乎还受了伤,听青罗说话便冷笑道,“果然是你。”青罗笑道,“将军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任连云冷哼一声道,“那日在玉晖峡,夜色太暗,我并没有看清楚你的形容,只以为你是苏衡的心上人,这才救了你走。见追不上他,我的任务又是刺杀公主,只好带了人折回头来追杀楼船,却可恨那船上布置严谨,白白死了那许多兄弟。等这一回看见你,又看见你身边那个叫侍书的丫头,就觉得有些不对,似乎那丫头才像是活着回来的人说起的公主的形貌,而你说话的声音,和笑起来的那种模样,却像是那时候苏衡救走的人。我有求于你,有并不十分确信,也没有多问,如今你说了这样的话,我这才确认你就是那时候的那个叫探春的女子。原来你们兄妹布下这样的局,用身边的侍女引我们的人,自己却偷偷走了别的路,实在可恨。”
青罗方才之言乃是无心之失,听了这话,便知任连云并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想必是高逸川手下旁的人去调查的,也不知怎么便松了口气。又笑道,“将军今日做了与当日一样的事情,岂不又是白费功夫么?我心里倒是想着将军留下来一叙,将军挟持着我,自己倒是走不月兑了。”任连云笑道,“当日疏忽又被你们蒙蔽,今日哪里会做一样的错事?你倒想得开,只怕是那一日没能杀了你,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你此时死了,我就更剩下了些忧虑。”青罗淡淡道,“当日家兄能救了我,今日我的夫君自然也能救了我,我没什么好忧心的。将军若是只想杀我,才刚就已经动了手,何须等到现在呢?将军挟持着我,不过是想等怀慕来了,用我再去挟持他罢了。”
见任连云只是喘息却不说话,便不慌不忙笑道,“将军的目的的确已经达到,将军此时不走,必然只有一个原因。将军表面上终于高鸿世子,实际却背叛了他。若是一切如将军所料,我们死了而将军活着,自然就能手刃了世子,把罪名尽数推给了他,一切便都水到渠成。然而如今我们活着,将军的人却死了,高鸿世子不论死活,也都落在了我们的手里。若是世子知道了将军的所为,再被我们添上两句话,或者我们就替世子说了这几句话,那个弑父杀兄的人自然也就大白于天下,将军的一番苦心也就白费了。不等将军回去,敦煌城里的人收到了消息,将军效忠的人,只怕就死无葬身之地。将军挟持着我,其实不是为了杀我,只是为了换回这位祸根。等鸿世子在将军手中,将军自然有法子叫他说将军想让他说的话。青罗不过是随意揣测,也不知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