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又仔细打量着手里的银镯子,陈旧黯淡的颜色,自己如何会不记得呢?这原本是自己得的第一个镯子,用小时候戴着的一个项圈儿化成的。那时候第一次戴上,笼在自己小小的纤细手腕上,只觉得十分好看。小时候宝贝极了,日日都带着,昼夜都不曾离身的。只是后来年岁渐渐大起来,身边或金或玉的首饰也渐渐多了起来,这寻常银的自然也不放在眼里,就随手赏给了侍书。往日也觉得常见她带着,总以为是她也惯了的缘故,今日想起来,却似乎有几分的心酸了。想来这也是她戴着的第一个镯子,虽然以后也见过许多别的,自己也曾送过些别的好的,在侍书的心里,却像是都比不上这最初的一个似的。
在这一点上,自己倒是不如侍书了。在侍书的心里,是一旦坚持了什么,就再也不会舍弃的。譬如这枚镯子,譬如自己,譬如澎涞。而今日,自己亲眼瞧这一只自己和她都自幼随身的镯子掉落下来,也不知是不是什么预兆。青罗走上前去,把手中的镯子又给侍书戴上。侍书望着镯子下头空空的手腕,半晌才淡淡道,“纵然是又戴上了这个镯子,我也不再是以前的侍书了。姑娘,所谓物是人非,姑娘不再是往日的姑娘,我也不再是往日的侍书了。这世上,已经早就没有一个侍书了,那个跟着姑娘嫁到蓉城的侍书,已经在松城的时候死了。”
青罗点头道,“我已经和世上人说,侍书已经死了。以后如何去过,都瞧你自己的意思。你若是想要回到京城,或者我能送你回家,你或者能够过回原来的日子。纵然你不愿意回贾家去,也可以回去找苏衡哥哥,苏家也自然能有你的容身。你若是想要自由自在,不论去哪里,我也都随着你去。我会派人保护你。”青罗顿了顿又道,“如今蓉城的局面,已经都由我和二爷做主,若是你心里还是想要去澎涞先生身边,我也会给你一个体面的名分,叫你名正言顺地跟了他去的。侍书,我亏欠你许多,今日能有什么为你做的,我都会不遗余力。”
侍书听了青罗的话,眼中的笑意,却丝毫没有波澜,只是仍旧拨弄着手上的素面镯子。青罗正想再说些什么,侍书却忽然抬头道,“姑娘,天地之大,却再也没有我容身的地方了。说是自由自在,其实哪里又是干净的呢?人心本来就是脏的,在哪里也都是一样的罢了。若说回京城去,贾家的侍书,自然和姑娘一起死了。没有姑娘,我就算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苏家上下,又哪里会有一个侍书?我不过是个无亲无故的多余的人罢了。这个世上,与我有关联的,不过是姑娘你罢了。可是我却再也不想过从前那样的日子了。从去年跟着姑娘从京城来到此间,这一年来里头的所有事情,都叫我觉得心力交瘁。”
侍书顿了顿,似乎有几分的歉疚,“姑娘,我本来也想着永远伴着你的,只是你现在有了二爷,自然幸福美满,也不再需要我了。姑娘,你已经有了你的人生,一切都已经平稳顺遂了,而如今,我也想要有自己的人生了。”青罗点点头,“我明白,你虽然是跟着我嫁过来,我却也希望你能够过得高兴。只是可惜了,”青罗顿了顿,语气里有些伤感的样子,“也罢了。不管如何,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既然不愿意回到京城去,又是个什么样的打算呢?”
侍书想了想,慢慢道,“京城自然是不能去的,我这一生,只怕都不会再回到京城去了。其实我曾经也想过,外面的世界,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然而我又有些害怕,人心险恶,风谲云诡,不如不去也罢了。记得姑娘嫁过来的时候也曾经说过,想要离开二爷之后,就带着我去过自由自在地日子。可是姑娘,连你自己也都敌不过世事变化,又何况于我呢?”
侍书抬头环视四周道,“以前的侍书,总是愿意跟随着姑娘的。姑娘喜欢热闹,我也就过热热闹闹的日子。姑娘想要和亲远嫁,我也就跟着姑娘离家去国。姑娘想要自由自在地生活,我也就愿意跟着姑娘四处漂流。只是到了今日,我已经是一个死了一回的人,也没有心力,再去追随姑娘了。在我眼里,世上的一切繁华锦绣,倒是都不如这这一个小岛,倒是远离红尘之外的干净地方。若是能够找到一个这样清净远人的地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倒也是难得的了。”
青罗点头道,“这是倒是好的,僻处湖心,也没有什么人来搅扰,倒真是世外桃源一样的所在了。若是你愿意,就住在这里,离我也近些,我也方便照应着。你放心,我自然不会叫人扰了你的清净的。”侍书却摇头道,“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思,总还是舍不得这么多年的情分。我心里也是舍不得姑娘的,只是不管如何不舍,终究也还是要舍得的。若是不离开姑娘和这个园子,我永远也不能真正忘记过去的身份。姑娘,你就放了我去罢。我会去找一个和这里一样清净的地方,远离世上的尘嚣,不再去过问任何红尘之事。或者此后再也没有相见的日子,或者有缘还能与姑娘再见,我都会在姑娘瞧不见的地方,为你祈福的。”
青罗低头道,“你若真是下定了决心,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我原本也已经想好,不论你想要如何,我都由着你,也早就已经知道,你会离开我再也不回来。只是我心里总是舍不得你,我总是盼望着,你能够愿意留在我身边。我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有你陪伴着我,往年还不觉得,如今离了家,更觉得只有你,才是我的亲人。你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侍书看着青罗,眼神中颇有几分的不舍,脸上浮起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道,“姑娘,你的性子最是刚强不过的,不论在什么样的逆境里,姑娘都能够应对自如。何况如今,姑娘你的身边又有了至亲之人。姑娘,你已经有了你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日后不论你还想要什么,也都能得到的。而我,也只想要一个平静。姑娘若是念着自小在一处的情分,就给我最想要的东西罢。我现在最想要的,唯一想要的,只有这么一个愿望而已了。”
青罗凝视着侍书半晌,终究点了点头。侍书笑起来,那虚无的笑容里有了几分的暖意,“姑娘这一身的打扮,今晚上便是做王妃的好日子了罢?”青罗闻言也笑着点了点头,瞧了瞧身上的华裳道,“说是富贵尊荣,其实也是捆绑在身上的枷锁啊。我和二爷争了这么些日子,连生死都经过了,才终于有了这么一天。却也不知道,对我们自己而言,这是幸还是不幸了。”
侍书平静道,“不论是幸或不幸,这都是姑娘自己选择的道路。我记得姑娘曾经与我说过,只要是自己选择的,不论是怎样不舍,都要义无反顾的走下去。”青罗望着侍书,一笑道,“这道理,你也已经明白了。”侍书也笑了笑,“姑娘,你还记得你和苏世子一起走了山路,我和翠墨独自走了水路的时候?那时候我决心要假冒姑娘,纵然心里有许多畏惧,许多不安甚至是不解。那时候每一个日子,甚至于是每一个时辰,我都是提心吊胆地过着。然而我既然决心做了这件事,就绝不会后悔,也绝不会退缩。这是姑娘这么些年来教会我的,不论成败,一如既往。当日的我是如此,今日的我,也是一样的。”
侍书顿了顿,又道,“只是也就是那些日子,给我心里留下了深切的恐惧。或者从哪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追随着姑娘,是多么危险而辛苦的一件事。姑娘,你是从小受过大家子教养的,我却不同。只觉得每日都在火上烤一般。”青罗叹了一口气,也点头道,“其实于你是如此,于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煎熬?我知道,当日叫你们跟着我一起来受苦,原是我对你们不住。你们原本只是深闺里无忧无虑之人,到底是因为我不得安生。早知道如此,就应该叫你们留在京城。当日是我太过自私,没能考虑到你们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