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的眼神虚无,像是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去,声音却渐渐顺畅起来,连脸上都泛起了红光,显得精神极好。“你或者不明白,我从极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迷恋着你,我羡慕姐姐,想要和她一样嫁给你,做你的王妃。我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我知道你心里眼里只有姐姐,所以我也从来都不说,只是在一边瞧着你们。等到姐姐和家里的所有人都去了,我死如死灰,也知道你心里忘不了她,也没有别的什么妄想,只想着吃斋念佛过这一辈子罢了。”
“而有一日真嫁给了你,就好像是做梦一样,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一边因为姐姐的死伤心,一边却又高兴自己终于夙愿得偿,我就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我隐约觉得对不起姐姐,却又忍不住地觉得满足。就算那时候的你眼睛里依旧没有我,就算是看着我的时候都是心不在焉,就算你给我们未出生的孩子取了名字叫做怀—无—错—小说忆,我也从来都不曾失望。因为在我心里,对你的期望,原本都只有那么最微弱的一点。不管你给予我的多么少,也都比那么一点要多。”
上官启心里清楚,柳氏这样是回光返照,却也并不打断,只静静地听着她说。柳氏脸上的笑意温柔,将一张苍白的脸都照的明艳起来,这模样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或者他曾经也是见过的,却被自己心里那许多别的东西遮蔽了,从来都不曾注意,更从来都不会记得。柳芳和在他的心里,从一开始,就是一朵已经凋落的花。在那一朵花萌发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后来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也并不懂得。直到这朵花真正将要凋零的现在,他才渐渐地知道了它曾经的存在,颜色鲜艳,和自己曾经在意的另一朵并没有什么分别。
上官静死去的时候,柳芳和在自己面前大哭失声,那个时候他才从她的神情和哭声里,隐约知道了她的心情。从那之后,柳芳和卧病不起,他日夜相伴,也只是想要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而在重华寺里那些沉默相守的日子里,从柳芳和无意间流露的神情里头,他渐渐明白了她的心意。他甚至于会想,以后的几十年,他会一直守在她身边。或者岁月漫长,他们都能放开心结,放过彼此。即使做不了真正情谊深重的夫妻,也可以平静地相伴到老。
然而事情急转直下,什么都还没有来的及,她就要死了,和她的姐姐一样,死在他犯下的错误里。他没有脸面再去见柳芳和,因为过去的自己,也因为现在的自己。他只有闭门不出,再不相见。他只有叫瑛寒去她身边,和她说说话,而他自己,如不是以为今日是她临死前的呼唤,他绝不会有勇气再见她。
“后来的事情,你我心里都已经清楚。我的心是死了,我不愿意看见你,你也不愿意看见我。连和你之间的最后一点牵系,也被我自己斩断了。那是你的怀忆,却也是我的萤儿,她死了,我以为和你就再无瓜葛。我就只在这里一个人住着,与世隔绝,每日能够做的,就是反复咀嚼着对你的恨意。你知道我有多么恨你?七八年的岁月,成千上万个日子,我都靠这恨活着。每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要刺你,叫你不得安生,叫你也尝一尝这痛苦。我做到了,每次和我说话,你都会和我一样痛苦,可是你不知道,每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心里除了恨,竟然还有旁的东西。”
柳芳和闭了闭眼睛,“连我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你害死我家里的所有人,害死了我的孩子,害了我的一辈子,可我仍旧不能只是恨你。我始终都记得最初看见你的时候你的模样,和我那时候想起来的话,那是姐姐也曾经和你说过的话。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柳芳和顿了顿,苦笑道,“直到今日,我也还都记着这一句话。不知道当日的姐姐,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就算是到了死也恨你怨你,却也始终都不曾忘了这一句话。”
上官启沉默半晌,才道,“我都明白。”柳芳和笑了一笑,“是啊,你都明白,我又何尝不明白?有许多事情,原本不该做的,却又总是骗不了自己的心。你当日既然对柳家存了利用之心,就不该心里有我姐姐,既然有了,就不该背弃,既然背弃,就不该念念不忘。只是每一条,你都是明白的,却又做不到。我也是一样,明知道不可为,却仍旧拗不过自己。”
柳芳和温柔笑着注目着上官启,“这么些年,我都想帮着慕儿做西疆的王,指望着他替我的家族挣一口气。你和姐姐的儿子,终究是比你要强些,就算你压着,也从你手里又夺回了王位。今日慕儿已经做了新王,柳家的沉冤,不日也就能够昭雪。我就算不能够活着看到这一天,心里也满足了。而我心里的话,今日也都和你说了,再也没有什么遗憾。如果我还有什么遗憾,就是这一生,始终都不曾你有过自己的孩子。非但是萤儿,连静儿我也没有能留住。”
柳芳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放不下的事情,你放心,慕儿终究会原谅你的。他必定是你的儿子,就算再恨,这一点也是改变不了的。往日的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就如同我,在重华寺决定放弃这性命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放下了。我这些日子从来不说要见你,也是放不下这么多年的恨罢了。如今你既然还是来了,我也快要死了,承认自己已经放下了,想必也没有什么了。我若是当日死了也就罢了,既然还留着这口气多活了几日,又总算是看见了你,这些话,终究还是和你说清楚的好。”柳氏叹了口气道,“这一辈子不长,可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我已经太累了。姐姐就算知道,想必也不会怪我。”
柳氏伸出手,将手心里的东西给上官启看,到了今日,我再也不想去想这些了。你瞧,我还留着这个,我如今就快要死了,你替我戴上。”上官启望着柳氏的手心,是极小的一枚花钿。年岁久远,连样式也是老旧,做成一只小小的蝴蝶,用细金线编成的蝴蝶翅膀,镶着六枚米粒大小的珍珠。蝴蝶在柳芳和的振翅欲飞,像是一扑扇翅膀,就飞进了往日的岁月里去。
那花钿上官启还记得,是自己第一次到柳家去的时候,看见了藏在芳宜的裙子后头听自己和旁人说话的芳和。而那一枚小小的蝴蝶花钿,是妹妹上官亭来自己那里喝茶,无意间落下的。自己顺手笼在袖子里,本来是要还给上官亭的,看见躲在姐姐身后的小女孩如同惊慌小鹿一样的眼睛,就拿了出来哄她高兴,给她戴在头发上。上官启却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当年的小女孩的一头乌发都已经成了雪,这样的一枚花钿,却还在她的手掌心里头。
上官启取过那一枚蝴蝶,轻轻地给柳芳和戴在发上。衬着雪白的头发,倒多了些光彩。柳芳和微笑着,“你给姐姐搜罗来最好的清凝玉,雕琢成美绝好的荷花钗,而给我的,就是这寻常不过的一枚花钿。在世人的眼里我们姐妹也是如此,她是世间罕有的美玉,我是米粒大小的珍珠,不可相较。只是我心里,却始终只是惦记着这一枚花钿,不管如何贫贱,当日你给我的时候,并没有存着什么谋算之心,只是看见我害怕,想要哄我高兴。这样的心思或者就连带着价值连城的荷花钗的姐姐,也是要羡慕的。”
柳芳和抚了抚发上的蝴蝶,“若不是有这一枚蝴蝶,或者我也不会走到今日。命数如此,如今你能再给我戴上,已经是意料之外了。”说着也不再去看上官启,闭起眼睛又要睡去了。上官启仍旧守在柳芳和的床前,不曾离开一步。她到了最后,她没有问自己家族的将来,仇人的下场,也没有问自己到底对她是怎样的心意,只是对自己把心里的所有话都说尽了,说是再也没有什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