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正说到伤情之处,却又忽然抬起头,直视着瑛寒冷声道,“也却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教唆着老王爷,抛下我们所有的人,只带了她一个人去。我对将来原本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不过想有一个终身的依靠,平安终老。可是这个女人,却连这最后的一点都要夺了去,我如何能够不恨?所以我就去找了陈姐姐商议,想要一起去问一问老王爷,何以对我们姐妹这样薄情。却不曾想,我们还不曾去问,就看见了这个贱人,竟然替老王爷给过世的老王妃送东西来祭奠,就像她已经是老王爷新的正室夫人一样。我一时之间气不过,这才没有忍得住。”
青罗至此,也已经明白了白氏的意思。当日上官启个自己和怀慕递了话,说是要隐居山外,不再过问政事,连这些姨娘侧妃,也都留在王府。青罗当日听了,就觉得有些为难。若是上官启如同以往的王爷们一样,是寿终正寝去了的,这些身后事情也就都不难办,原本是有规矩定例的。王妃自然不必说,奉为太妃颐养天年,就是那些正式有了名位的侧妃,如秦氏这样的,也能得一个夫人的称号。若是生了儿子的,等儿子在外头有了府邸,也可以跟着出去,安氏若不是出了事,也是这样的例。就算是没有所出,或者是生了女儿的,就像是秦氏,也可以仍旧住在家里坐享富贵,守着自己一个清静小院度日。
而那些只有一个姨娘名分的,规矩却又不同了。有了儿子的不必说,自然是有了终身依靠,和侧妃都是一样的规矩。就如董氏、郑氏这样生了女儿的,若是女儿未嫁,可以仍旧和女儿一处住着。若是女儿出嫁,虽不能跟了一起去,却也能安然留在家中。毕竟那些出了阁的郡主归来省亲,没有生母不在的道理。若是嫁的近更好些,偶然接了过去住几日,也都是有过先例的。只是没有孩子又没有名位的,譬如白氏和陈氏这样的姨娘,却又是比不得了。
因为这样的姨娘,多半年轻娇艳,比起新王年岁也未必相差多少,难免招人议论是非。而名门大族里头人丁庞杂,先代也曾经出过不妥的事情,虽然隐而未发,却又定了一条规矩。若是先王过世而没有孩子的姨娘,都要迁出王府,到另一处的别院中颐养天年。只是虽然说是王府别院,住的都是些没有前程盼望的女人,哪里能和王府里头相比呢?虽然饮食起居上不至于苛待了,却也是没有什么盼头,连眼前之景,身边之人,也再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是一日日地等死罢了。所以若是上官启去世,王府之中如今剩下的诸人,秦氏是不怕的,董氏和郑氏也不过是和以往一样安静度日而已,只有白氏和陈氏两个,往日受的恩宠虽深,却也是没有依靠的。
上官启年逾不惑,也并不算年老。且不说他的心究竟在谁的身上,白氏、陈氏等人以往也得宠,总也有个盼望。或者有一日有了孩子,也就有了终身的依靠。或者他还可以活很多年,等她们容颜衰老甚至于先一步而去,这些顾虑也就都不复存在。然而他忽然在这些人韶华正好的时候辞了王位,又说不带这些人出去,这就叫人十分为难了。这里头十分复杂,这两位年轻姨娘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若是不留,终究上官启并没有死,若是留着,却又不合规矩。所以就连青罗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都叫现在春绿庭住着,等柳氏的丧事过了再慢慢寻一个妥当办法。
然而对于白氏和陈氏而言,却已经是退无可退,且不说若是不能留在王府里,就是一辈子孤苦无靠。就算是留着又如何呢?她们已经一无所有。秦氏还有她的权力,有她的家族做依靠,郑氏还有个女儿,就连董氏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波澜。这些人早就已经不再依靠上官启活着,不管是有了别的倚仗还是已经心死,如今没了上官启,她们仍旧如往日一样活着。而陈氏和白氏,本来就是靠着上官启一个人生活的。她们既没有孩子可以指望,也没有名分可以依靠,就算是留在王府里,也是最为碍眼最为尴尬的多余之人罢了。明明自己的丈夫还没有死,却要过着寡居的日子,这样忽如其来的灾难,叫这些年轻的女人,如何能够接受呢?
白氏说的话,倒是字字句句都是心里话。上官启辞了王位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这一生不管生出过怎样的妄想,也都已经成了空。这么多年,从她嫁进王府的时候,她就一直占着最多的宠眷,几乎和秦氏比肩。尽管因为出身,没有孩子的自己还不能做一个侧妃,然而她想要的东西,上官启从来都不曾回绝她,她的屋子里金碧辉煌,连安氏的屋子也比不上。她曾经想过,自己有这样的恩宠,或者会生下一个孩子。若是怀思和怀慕鹬蚌相争两败俱伤,甚至她的孩子能够成为下一任的永靖王。就算不是这样,也能够成为一个公卿。再退一步,她就算生了个女儿,以上官启对自己的宠爱,或者也能够做一个侧妃,安享余生。她一直再等,却一直都没有等到这一日。
她没有等到自己的孩子,只等到了大厦忽倾,上官启辞位的那一天。她一生所有指望所系的那个男人,一夜之间,放弃了他的一切。他从来都不曾想过,她的一切,也是建筑在这一切之上的。就算是这样的失望,她也忍了,她放弃了所有幻想,放弃了金玉绫罗,放弃了名位尊荣。她只求她能够在他身边度过余生,就像她还没有成为王府中的女人时,想象的最为平凡的女人的一生一样。不管她最初是因为什么嫁给他,到了这一日,她忽然就明白了,这世上千万的人,只有他是自己的亲人和依靠。她是真的认真想过,不管以后离开王府的珠围翠绕,她要过怎样的清苦日子,她都认了。这或者无关于情爱,然而她却是真心。
然而她仍旧不曾想到,就连最后这一点希望,他也亲手毁灭了。他走的无比干净利落,却丝毫也不曾为她想过。他把宠爱了多年的自己扔在了身后,就像是当初把身边的珍宝给她的时候一样,毫不眷恋。她这才明白,她白茜,在他心里原来就和那些金玉古玩一样,毫无价值。他在转身而去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身后还留下了自己,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在那一刻觉得自己非常恨他,即使她从来都不曾爱过他,只是将他作为自己通向尊荣的途径,她仍旧恨他。她恨的是自己在最后一刻放弃一切的时候,所生出的那一点温情。即使不是爱,她在最后的一刻将他视为唯一的亲人,她愿意放下自己过去的,陪伴在已经一无所有的这个男人身边。她那时候所需要的,不是一个王爷,而只是一个丈夫,一个亲人。她不祈求荣华,不祈求地位,不祈求孩子,也不祈求情爱,她愿意在以后的漫长光阴里,用自己的更为长久的一生来陪伴他,只要他还在她身边,是她的依靠,使她不必孤独一人。然而就连这最后的一点愿望,也被他毫不顾虑地抛在了身后。她这样恨他,而这样的恨意,在她知道瑛寒会留在他的身边的时候,再也忍不住地爆发了。
白氏说完了心里的话,脸上还是愤怒的神气,眼中却忽然滚下泪来。一时之间就连瑛寒,也看得呆了。青罗听了这些话也不知如何劝慰,她是同情白氏的,却又没有什么办法来改变她的不幸。方才本是叱责,如今却也软了下来,不忍再责备于她。其余众人或者也剩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思,也都默默不语。方才吵闹不休的和韵堂,此时却忽然寂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