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归莺,雕梁别燕。春光一去如流电。当歌对酒莫沈吟,人生有限情无限。
弱袂萦春,修蛾写怨。秦筝宝柱频移雁。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长相见。
四月十五日的凌晨,东方的天幕笼着一层薄云,只等着第一线日光照耀,燃烧成绵延的万里锦绣。最后一抹月光却已经淡去了,渐渐沉入了平静的湖水之中。天际只看得见几颗寒星,孤零零地挂在尽头。锦绣湖的湖水仍然泛着幽蓝的几乎是墨色的波澜,几处岛屿散布在这静谧的波澜之中其中,只瞧的见模模糊糊的暗影。整个蓉城还没有从渐渐升起的晨曦中醒来,固守着最后的一分静谧。
这些日子,由于苏衡即将到来,怀慕那里越发的忙碌起来。青罗原本住在永慕堂里照顾怀慕的起居,从那一日董润和怀慕说了苏衡要来的消息之后,却也搬回了青欢堂。说是不搅扰公务,其<实彼此心里头都明白,是因为避嫌。说到底,这来的人既是她的哥哥,却也是整个西疆的潜在敌人。就算用一桩两桩的婚事遮掩住了,底下依旧是暗流涌动。青罗本意自然不愿意卷进这纷乱里头,心里却又知道是逃不月兑的,她就在漩涡的中心里头。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只有装聋作哑,假作不知。而怀慕心里,自然也是不愿意青罗搀和进自己和苏衡之间的,见她避了开去,也是松了口气,就由着她一个人搬进青欢堂里去了。
青欢堂是以前的永慕堂改了来,原本一应俱全。只是如今青罗已经是王妃,按着王府里的惯例,这青欢堂便不再是她与怀慕一起的居所,而是独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就像以前的宜韵堂、和韵堂一样。一应的布置规格,也都要跟着改动起来。是青欢堂地处偏僻,又本不是给王妃住的,原本屋宇连绵十分阔朗,如今怀慕一旦搬去了前头,倒是空空荡荡的了。怀慕在的时候,两个人也只住了西边的跨院,正堂正厅里是从来没有人住的。如今他这一走,更是连着西跨院,也都住不满了。
青罗住进来这几日,也略作了些更改。自己仍旧如进院子之前那般,住在后头的怀莲小筑,原是住得惯了,又胜在清净。至于前头的垂玉小筑,新婚之时说好原本是由怀慕住着,其实怀慕自己也只住了六月到八月里的两个月。如今怀慕搬了出去,就算到青欢堂里歇着,也再没有住在别处的道理,青罗想了想,就把上官隽安置到了这一进。其实隽儿还小,身子又弱,如今也还睡在怀莲小筑里头,只是提前预备下了,到时候迁出去也方便。
而最外头的卷绿斋,青罗就自己用作了书房,怀慕若是歇在这里时,有客要见也方便。就算是自己,也难免有要见外人的时候。至于丫头婆子们,青罗喜欢清静,那些粗使的仍旧住在东头,自己也不必日日都见。至于近身伺候的那些,自然跟着自己住在西边了。西跨院里头倒是还算热闹,东头也住着丫头婆子们,倒是最要紧的两处,吹梦轩和忆梅轩,原本也就是摆些体面陈设罢了,再见一见要紧的客,如今却更是空着没有人去了。就连寻常来了女客,青罗也往往在卷绿斋里头见了,并不愿往忆梅轩里,倒叫彼此都觉得拘谨。
青欢堂里的青罗,就在这一刻被惊醒了。急促的敲门声传进来,在这最安静的夜里显得分外清楚,一瞬间就把青罗唤醒了。青罗这几日原本睡得就不大安稳,睡梦里模模糊糊地听见,忽然惊坐起来,就叫醒了值夜的翠墨去开门。翠墨倒是睡得安稳,迷蒙着眼睛起来,披了衣服到了门前,还未开门,就听见外头上夜的小丫头在门口低声回了几句话。翠墨停了也是一惊,还残存的一丝睡意便散了,忙走到青罗跟前道,“外头来的是裴梁将军,说是有要紧的话来回呢。”顿了顿又道,“听来开门的小丫头说,瞧着脸色十分着急的样子。”
青罗也是惊讶,裴梁虽然名义上是自己的近身戍卫,却也并没有日夜都随着自己左右。自己和怀慕从敦煌匆匆赶回蓉城的时候,由于时间仓促事情又十分机密,带的都是柳容致的人,领着怀慕亲兵的裴梁并没有随行,而是跟着董润等人从另一侧策应。等再见他的时候,蓉城的烽烟也大抵平息了。裴梁来到自己眼前复命的时候,青罗已经平平安安回到了王府里,只等着四月初二那一日的庆典。
青罗心里盘算着,自己到底是个女子,既然已经从战场上回来,也就无需身边跟着一位将军,不说不便,也误了别人的前程,大材小用。所以裴梁归来,青罗也并没有叫他跟在身边,却在大典之前和他去了一次军营。青罗把怀慕交给自己的那一枚雀符示之于众人,令上下之人称裴梁为将军。从此之后,便叫他先听命于怀慕,跟着董余几人习学兵法诸务,也好让他历练历练。后来只听闻他跟着董余等人,在清理蓉城余孽以及修复城池安定民心中颇立下了些功勋。青罗对他信任,也不曾多干预他的行动,索性由得他去,也是多日不曾相见。
裴梁似乎知道青罗的意思,也并不曾来。只是每一日,便有一封书信呈上来,交代这一日所领要事,也把当天外头的事情,悉数报到青罗这里来。青罗在第一日收到这样的书信的时候,只以为是裴梁对自己表白忠心,仔细读了过去,却慢慢地明白了其中的厉害。裴梁信中所说的那些话,有些自己在怀慕那里听董余等人说过,有些却并没有听过。虽然未必是他们存了心思要瞒着自己,但所遗漏的,也无一不是事关蓉城乃至西疆格局变化的要紧事情。
或者在董余和怀慕他们心里,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告诉自己的,因为自己只是王妃而不是王爷。而在裴梁这里,自己却是唯一的王。青罗并不知道,裴梁为什么要做到如此,以他如今的地位,有些事情原本不该他知道的,可见是特意留了心的。他履行着当日对自己许下的诺言,只忠于自己一个人。青罗心中觉得震动,裴梁这样的忠心,似乎无时无刻不是在告诉自己,即使自己和怀慕是至亲夫妻,却也是独立的两个人,而并非相融的同一个。
青罗默许着裴梁的做法,倒也并不是因为她对于怀慕真有什么异心,而是她心里隐约也明白,以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在这样的风云漩涡的中心,或者真的需要站定只属于自己的一点位置。青罗有时候也觉得十分可笑,自己明明为了怀慕,连生死都可以不顾。当日往松城救他的时候,在西北和他并肩作战的时候,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和怀慕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更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借着他递到自己手上的权力,秘密地培植自己的势力。那个时候她觉得再也没有比夫妻更亲密的关系了,她和自己的丈夫毫无疑问,是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那个时候在自己的心里,没有什么比情爱更加坚固的锁链了。
然而这些日子,随着苏衡的到来,她解开了自己心上的结,却越来越明白自己的危险。就像是她心中另一个自己活了过来,抛下所有感情,冷静地俯视着一切。这样的青罗清晰地看出,即使拥有着怀慕的情意,即使有着西疆最高的地位,她依旧是十分危险的。她的确已经获得了信任和尊重,然而维系这尊重的,只有她和怀慕之间的夫妻之情而已。当一旦家国的纷争重新浮出水面,矛盾和怀疑出现,这样尊重随时都有可能会倾覆。若是有一日,她的秘密浮出水面,朝廷和西疆之间再度开战,她会如何?青罗醒悟过来,她就像是海浪里被卷到波澜最高处的小舟,不知道哪一个瞬间,哪一个浪头,就会把自己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