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滴翠泉的泉水到此处,形成一线飞瀑,在花间飞落,隐没在其下一方小小水潭之中,随之又从落薇台下一路跌落下去。而那一处水潭,由于蔷薇被水流激落,常有嫣香浮动,连水也带有花香。如此奇景,也就成就了落薇台一名,倒是比“长养薰风拂晓吹,渐开荷芰落蔷薇”的初衷更叫人印象深刻些。初夏之时,汲潭中之水沏茶,别有一番花草奇香,最是风雅趣事。而落薇台上空阔,唯有山水花木,并无建筑楼台点缀。人独于巨石高台之上,四周繁花耀眼,眼前湖山阔朗,倒觉得自己一身,是在渺茫微小之物了。
青罗走上落薇台的时候,水声之外,忽然响起一阵丝竹管弦之声。一琴一笛,配合无间。琴声悠远,笛声如诉,互为映衬。曲子是青罗从来不曾听过的,却觉情致温柔缠绵,分外动人。曲调平和,就像是寻常的私语,并不见波澜壮阔,却也最能牵动人的情肠。那琴声和笛声,青罗都是听得熟悉了的。此时听见二人合奏,倒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一直等到曲声终了,才见怀蕊笑吟吟地瞧着自己道,“我的好嫂子,你怎么倒听得痴了?这可是二哥哥为了给嫂嫂贺寿特意安排下的。还早早就请了嫂嫂的哥哥来,一起凑成这一支新曲。嫂嫂可还觉得喜欢?”见青罗仍旧站在那里不动,以为她心里头感动还未回过神来,便推着她道,“嫂嫂快去,二哥哥还等着你呢。”
怀慕和苏衡,都在前方等待着青罗走近。宾主席上一片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今夜的主人。青罗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发凉,分明是应该感到安慰满足的,然而她却只觉得这样不安。眼前的这两个人,一个知道今日不是自己的生辰,一个并不知道,却又同时为着这原本与自己毫无干系的虚假日子庆贺。四月十五,对于自己,对于苏衡,却又是个不同的日子。而如今满怀着温柔望着自己的怀慕,却始终不知道,他真正想要庆贺的日子,早在自己与他并肩于桐花如梦之间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青罗看着两个人的眼神,怀慕的坦诚,苏衡的深远,原本都是她来的路上意料之中的,然而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叫她觉得不安。
青罗走到怀慕身边坐下,见怀慕给自己递上酒杯笑道,“你也快有一年不曾见到你哥哥了,他下午就到了永慕堂,我就想着先瞒着不告诉你,到了晚上再见,一家子团圆在一起,岂不是更为热闹有趣?我记得你哥哥最善吹笛,所以才请了他一起合奏这一支新曲,也算是我们给你拜寿了。”青罗笑了笑,又瞧着苏衡叫了一声哥哥,举起酒杯向他致意,抬头一饮而尽。苏衡望着青罗,也浅浅笑着,略点了点头,也举起面前的酒杯饮了。两人便只低头坐着,也不说话儿。
怀慕打量着青罗和苏衡两眼,忽然笑道,“去年和王妃的婚典上,瞧着世子对这个妹妹,是极为上心的。怎么隔了这一年不见,倒是都生疏了一般。”青罗和苏衡都是一怔,还未来得及说话,下头坐着的一个人先笑道,“王爷多心。世子和公主自然是兄妹情深的,莫说是世子一个,公主嫁到蓉城之后,我们王爷太妃也时常念着,不知道公主一切起居可还习惯。所以臣去岁来此,带的那许多土仪,也都是京城南安王特特儿叫我给公主带来的。只是世子和公主许多日子未见,纵然是心里有满月复的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呢。这倒不是生疏,正是近乡情更怯的意思。”
青罗一眼瞧见,下头说话的人正是澎涞。松城之后,澎涞就一直住在董家,名为客居,实为软禁。如今苏衡既然和亲到此,再也没有关着他的道理。所有这边苏衡刚刚进了永慕堂,这边董余就送了澎涞出来。两下里客客气气的,一副宾主尽欢的样子,里头的玄机彼此心知肚明,却都不宣之于口。青罗见澎涞替自己和苏衡解围,也顺着这话往下说,先是一笑道,“先生说的,正是我要说的话了。如今骤然见着哥哥,满心里觉得欢喜,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呢,倒是怔住了。”又瞧着苏衡道,“有劳家里人记挂。只是我远嫁到此,不能尽孝于父亲和祖母膝下,十分惭愧,还要多劳哥哥费心。不知道家中众人可还康健?”
苏衡点点头,“家中一切都好。祖母虽然年迈,好在身子还硬朗。妹妹来了此间之后,朝廷与边疆少有战事,父王也能够在家歇息,身上的旧伤病,也好了许多了。三妹妹如今是贵妃,虽然和妹妹一样不能常见,倒也时常带出话来,说是深得陛下眷顾,并没有受委屈,一切都好。”青罗点头正欲说话,苏衡却又道,“除了自家这些人,与咱们相交好的那些亲友人家,也都一切顺遂。妹妹也有好些知交姐妹,日后难以相见,想必也是惦记着的,如今一切都好,不必妹妹挂怀。”
青罗一震,知道他所说的这些亲友人家,自然不是指的旁人,正是自己的本家宁荣二府了。想来他到西疆之前,也着意打探了贾府的情形,如今暗着对自己说了,也是安自己的心。见他如此,青罗也难免心头一暖。她嫁到此间,最开始哪里想过什么家国天下?不过是牺牲了自己一身,去保全大厦将倾摇摇欲坠的家族罢了。如今若是他能够替自己保全这些人,她的牺牲,也就值得了。更何况到了今日,贾家也只有依靠着南安王府。怀慕纵然爱重自己,甚至于因为自己对南安王府多加礼遇,却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个家族。
青罗低下头,抬起脸来便是一个灿烂的笑容,又对着苏衡举起杯道,“听哥哥这几句话,我心里也能安定下来了。如今众人都好,我和三妹妹也都已经有了归宿,父母也能够放心。我出嫁的时候祖母就曾经说过,我们姐妹一起出阁,都有了依靠,只有哥哥往日潇洒惯了的,也没有个嫂嫂照顾约束,叫她放心不下呢。父王年纪已长,更盼着哥哥能成家立业,后继有人。好在今日哥哥也终于有了好姻缘,我这做妹妹的,也替哥哥高兴。”说着也不去瞧苏衡的脸色,就对怀慕道,“王爷糊涂了,今日说是我的生辰,更是哥哥和淸琼姐姐的好日子呢,怎么反而不见淸琼姐姐?”
怀慕笑道,“我岂会忘了这样大事?你也瞧着,还有好戏在后头呢。”说着忽然一击掌,四下里的灯光却都暗了下去。唯独落薇谭一带点着星星烛火,照亮了一丈方圆。那一带飞泉如玉带横空,在灯烛之下更显得晶莹剔透。泉水四周蔷薇花颜色更是娇艳,那一股子花香似乎更浓郁了几分。开到盛极的蔷薇被飞瀑流水激荡出飞花无数,夜风微微动处,袅袅婷婷而舞。
而飞花流水之间,独立着一个人,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绣着洁白的雪蔷薇,手中握着一枝紫竹箫,静静地吹奏着一支曲子。吹箫的那个人独自立在光影里头,倒像是不真了。她始终不曾抬头望别处望,只是闭目吹着箫,像是在尘世之外一样。曲声轻柔悠远,带着几缕朦胧的清愁薄恨,如烟如雾一般。曲中的情意一唱三叹,叫听的人神思飞驰。她好像是在用着箫声倾诉着什么,却又始终都不曾说得明白,只叫人心中平白地被这情意打动。而在那缱绻的箫声里,更隐隐约约有一股子的力,看着柔弱娇怯,其实却永不变折。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一曲吹毕,吹箫的人不曾稍动,听曲的诸人倒像是呆了。半晌,还是怀慕先回过神来,抚掌笑道,“容安郡主自己说要吹一支曲子给王妃贺寿,我倒不曾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绝妙好音。”顿了顿又道,“我记得当日在落阳峡,世子也曾经为青罗吹过一曲踏莎行,我和王妃还曾经赋诗相和。如今容安郡主也要远嫁,竟然也吹了这样一曲,倒是不谋而合,真真是天赐的缘分。只是这踏莎行一曲有些悲苦,如今眼见着是喜事,倒是叫人有些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