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还没有来得及做决定,寂静如死的水中,却忽然传来了轻微一声响动。此时水上却雾气更重,青罗极力想要看清楚,只见云雾深处,似乎有人影渐渐浮现出来。她几乎不敢眨眼睛,唯恐这只是海市蜃楼的幻想。然而不过片刻,那个人影就拨开了阻拦其中的迷雾,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他浑身都湿透了,就连用银冠束起的头发也往下不住地滴着水,身上的衣袍更是如此。然而那样简单不过的的黑与白,却是更加分明了。束发的银冠和素服上的龙纹,经过这湖水的浸润,像是从水云深处诞生出来的,张牙利爪作势欲扑,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怀慕从湖水里走了出来。与衣衫上腾龙的霸气不同,他脸上的神情是陌生的,不是严肃,却也不是温和,没有笑意,却更没有杀伐的锐气。他像是从天地初开处来,从阴阳混沌里来,他刚刚才诞生在这里,没有悲喜。青罗极少看见他穿白色的衣衫,此时看见,却忽然觉得他像是这湖水里的神祇,像是一直栖居于此的蛟龙,拨开了水雾,平静地走向自己。在那个瞬间,青罗真切地感觉到了近乎空白的宁静,她不得不相信,他在天地的眼眸里,涤荡了自己的灵魂。她相信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会相信这一点,会相信这个穿过天之眼的人,会是这个人世间的传奇。
怀慕走出净湖,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只是拉过青罗,默不作声地朝来时的松林走去。所有人看见这一幕,也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也只是默默跟随。走到断崖边,怀慕却没有和来的时候一样,背着青罗下去,而是忽然伸手揽住青罗,在众人的惊呼里一跃而下。青罗心里倒是没有如何惊讶,这样她原是惯了的,甚至于还有些惊险的爽快。她喜欢如此,而当时并不曾留心,这给别人留下了怎样的记忆。后来青罗在众口相传里知道,怀慕浮出水面,又纵身而下的这个场景,永远地成了这一处绝顶的传奇。他像是水中的龙,山里的鹰,一个折身就叫仰望他的人惊叹不已。而青罗也知道,被他带着一起见证了这一刻的自己,也因此成为的传奇中的一部分。
人前风光,人后未必如此,青罗深谙其中的道理。从净湖绝顶下来,众人又去了一回重华寺。封太妃就住在山里,怀蓉为表孝心,也在此间相陪几日。其余一行人便下山回到王府,各自散去,已是黄昏。怀慕还有些事情要理,青罗独自回了青欢堂,匆匆用过膳,又到了外间卷绿斋,听着几个管家婆子回了事。等一众人等都散了去,青罗只叹了口气道,“这一日真是累,好容易熬到晚上,总算可以歇一歇。”翠墨沏了一盏茶走上来笑道,“何止是这一日呢,我瞧着王妃近日哪一日不是这样。如今老王妃的大事也算是完了,日后自然不必如此了。王妃也好歇一口气。”
青罗却苦笑道,“哪有这样的好事?老王妃的大事是完了,眼下就还有琼姑娘和哥哥的婚事,就在六月里,哪能有我歇着的日子?就算是在这么些大事都完了,每日里也还有好些杂事等着呢。”翠墨却笑道,“往日在家里,王妃只说身为女儿,没有施展自己才干的机会。如今好容易有了王妃的机会,却怎么又说起累来?可知能者多劳,如今才是姑娘的好日子呢。”青罗一怔,笑道,“这倒是实话。没想到偶然说一句躲懒的话,还被你抓住了教训。”
翠墨还未说话,只听得窗下一声笑,怀慕走进来笑道,“平日里见你,都是一派挥洒谈吐,今儿个倒是叫一个丫头堵得无话可说。”翠墨见怀慕进来,也笑道,“王爷莫要取笑我,我也是见王妃累了,说句笑话儿罢了。”怀慕点头道,“你们主仆只管取笑,我可不管。”又笑道,“我依稀还听你叫过她姑娘呢,倒是亲切些。如今没有人,你也只管按着以前的规矩叫就是了。”翠墨应了,瞧了瞧怀慕的神色,心领神会地把茶盅儿搁下就出去了。
卷绿斋里只剩了青罗和怀慕两个,青罗借着烛光仔细瞧着,却道,“怎么你脸色这样苍白?”转念一想,“定然是今日下了水,那水里那样冷,你倒好,整个人都浸了下去。我瞧你这一下病了,可如何是好。丢下那许多事情,叫谁替你做去?过犹不及,你聪明了一世竟然不知这样的道理。”说着就起身要去叫人请大夫,却被怀慕笑着拉住了不许去。青罗只好又坐下道,“你总笑什么?”怀慕嘴角仍有笑意,“我想着难得见你这样多家常话,倒是有趣。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就病了,我那些事情,也不劳王妃替我去做。”
青罗面上一红,也不说话。怀慕倒咳嗽了两声,忽然道,“还真觉得身上有些凉凉的。我记得卷绿斋里还存了些酒,喝一杯倒是驱寒。”青罗想起去年七夕,自己和怀慕在卷绿斋里的白皮松下饮酒对诗。那是她第一次接近了怀慕隐藏的内心,第一次真正了解这个人,和他的往事,这是他们接近的开始。青罗会心一笑,扬声叫了翠墨进来,嘱咐了几句,不一时就送了一壶酒和几碟子小菜进来。青罗笑道,“今儿外头风大,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咱们就将就着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等诸人都退了出去,青罗给二人斟上了酒。眼瞧着怀慕喝了一杯下去,面上泛起一点红晕来,却又咳嗽了几声。青罗忍不住就蹙眉道,“就算不下去又能如何?你就算不这样,别人也未必就不服你。何苦来哉,这样糟践自己。我瞧你浸了水之后,是真能成仙还是如何。如今可好,你倒是成了名儿,累得我在一旁看着胆战心惊的,却也没什么法子,只能瞧着你去。你不知道,那时候见你进去,我本来是不信那些神鬼之说的,却又提心吊胆,唯恐你真死在了里头。”
怀慕一边咳着,一边却拿眼瞧着青罗。那眼神里毫无后悔的神情,倒是含着一丝笑意。青罗瞧他这样,心中懊恼,便转过脸去不瞧他,又低声道,“罢了,看来我也是白操心,往后再也不理你的事。”怀慕忙拉过青罗道,“你别恼,我心里高兴,这才忍不住笑起来。”见青罗不解,怀慕解释道,“见我下去而忧心,这是你做妻子的好处。分明忧心却又并不拦阻,这是你做王妃的好处。我得了一个你,这两样儿好处都叫我一个人占尽了,我如何能不笑呢?”青罗闻言面上一红,啐道,“偏你有这样多的话说,饶是病了,还在这里嚼舌头呢。”却不听怀慕说话,心里奇怪转回去瞧,却见怀慕神情间的欢喜下头,似乎还有些怅然悲哀的样子。像是笼罩着净湖水上的飘渺云气,掩藏着前尘往事,看不清楚。
怀慕抬起头,望着头顶摇曳的树影,轻声道,“我曾经就去过净湖,也曾经在其中沐浴,自然知道不会殒命。只是事先没有告诉你,倒是我的不是了。”青罗一惊,又听怀慕继续道,“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刚刚听闻母亲的故事,心中悲愤,又满是对父王的仇恨。我曾经自认为是拥有着纯净心魂的人,然而那个时候,我只觉得自己连同整个人间,都污浊不堪。我无法摆月兑这样的恨和愤怒,然而他们又压得我喘不过气,寸步难行。所以,我想到了传说中能够涤荡人心的净湖。”
怀慕瞧了青罗一眼,“你想问我是不是相信这个传说?我原本是不信的,然而当你依赖于某种传言来慰藉自己的时候,自然就会开始相信。而当我攀登上天池绝顶,看见净湖的那一刻,我更加深信不疑。那和你今日看见的完全不同,那是一个冬日,天气极好,山顶上还积着雪,远处的松林都被覆盖住了。湖水蓝的透亮,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整个湖面一眼望得到底,无比纯粹。那时候我就想,如果这也不能涤荡人心,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那一刻,我完全忘了,如果传言是真的,我的心本是污浊,就会死去。我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下水,我绝不是相信自己的灵魂纯善,能够禁得起考验,更不会是一意求死。我那时候在整个故事里,只断章取义地记住了极少的部分,因为我迫切地希冀安慰和洁净而忘了一切。也因为当时的风景太好,叫人不会相信,里头会有什么危险。我当时看着那至纯至净的水面,自以为那会是冰天雪地里,温暖的一眼泉,能够洗净人的尘埃,温暖人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