淸琼被这个问题惊得一震,这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棋子铮然落地,顺着青砖滚了出去,在雨夜里消失不见了。青罗热切地瞧着淸琼,见她也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半晌也不曾说话。青罗苦笑起来,看来这一个问题,是她们两个人的死结。不管是为了朝廷的利益和自己的家族嫁到这里,最后才有了爱情的自己,还是为了自己的爱情背弃了自己家族的淸琼,也都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在这个问题还没有摆在面前的时候,不管是自己还是淸琼,都只有木然地坐着,假装这个问题永远无需解答。而若是真到了抉择的那一日,自己和淸琼又该如何是好呢?
青罗和淸琼都知道这是个死结,默然相对,也不再多说什么了。过了半晌,淸琼才站起身道,“说了这半日的话,我也该走了。”青罗也站起来笑道,“是了,明日你可是最美的新娘子,若是在我这里熬出了乌眼青,可要叫人看笑话了。”淸琼一笑,只是淡然道,“明日也并不是婚典,到了京城,只怕也要八月里了。”青罗点头道,“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中秋月明,正是风物最佳的时节。京城桂花最好,姐姐你这一去,可要好生品鉴了。”淸琼抬头望着那几株大杏树,忽然问道,“除了桂花,南安王府里,还有什么呢?”
青罗一怔,想起苏衡身上的香气,淡淡笑道,“除了桂花,还有什么呢?还有一种梅花,叫做清明晚粉。这个南安王府里,都是这清明晚粉的香气。只是你初到的时候是见不到的,总要等到来年呢。”淸琼奇道,“清明晚粉?那是什么花?”青罗一怔,转而道,“这花原本罕有,又不合时宜。莫说你没有见过,就连我,也只在南安王府里见过那样多的清明晚粉。”青罗忽然对淸琼笑道,“至于这清明晚粉是何等样的名花,姐姐就要成为南安王府的女主人了,何不自己去一探究竟呢?”淸琼会意,点头笑道,“如此也好,我自然会瞧见的。”
淸琼正欲离去,却见山下砚香撑着伞上来,见淸琼也在这里倒是一怔。砚香走进来把伞往地上一搁,先给淸琼请安问了好,又对青罗笑道,“我说怎么找不见,王妃原来在这里说话儿呢,雪竹居那里还请王妃过去呢。”又抬头瞧了瞧外头的雨,“只是那会子倒不见雨这样紧,夜里头路滑,王妃还去不去呢?”青罗讶道,“王爷不是已经去雪竹居陪着哥哥了么?怎么还要我去。”砚香笑道,“我那会子过去,王爷和世子正在那里下棋呢。看见了我,王爷随口说了一句,王妃的棋也下得好。世子就说,不如请了王妃一起来。王爷想着世子明日就要走了,再见也不知何年何月,也就欣然应允了。王妃可快些去罢,王爷和世子都等了好一会子了。”
青罗自己自然不愿在这种时候往这是非之地去,又瞧了瞧还站在一边的淸琼,更是觉得难堪。淸琼却像是不以为意的样子,对青罗微微一笑道,“既然王爷相邀,王妃只管去就是了。我也叨扰了好些时候,这也就去了。”说着也不等青罗说话,也不拿一柄伞,转身就穿过雨幕消失不见了。青罗见淸琼走了,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砚香带上来的伞和灯笼,也转身出去,想了想又停下对跟着自己的砚香道,“我自己去就是了,你不必跟着。你回飞蒙馆去,和翠墨一起守夜,多留着些心思,这最后一晚上,可不要多出什么乱子才好。”
砚香应了,青罗便独自一人往冬山一带的雪竹居去。夜雨渐渐地密了,却又安静地在身边汇聚起来,流入园子里蜿蜒的水流中。借着手里的灯光,青罗瞧得见雨中摇动的紫微花,在雨水里零落了一地,散发着微微的香气。慢慢走到冬山一带,花团锦簇的风景却渐渐显得简薄起来,只有松林和竹林,在风雨里发出沙沙的声响。雪竹居一带的千竿翠竹,倒像是无数人影,在那里微微晃动着。竹林见的汀步忽近忽远,曲折蜿蜒,石头上的苔痕被雨水润湿了,更多了几分湿滑。青罗小心地用灯照着,一步一步谨慎地往前头走。只是青罗忽然觉得有些隐隐不安,倒不是为了这竹影摇摇,也不是为了脚下难行的路,却是为了竹林尽头,那一点越来越明亮的灯光。更有灯光下头,自己此时最不愿面对的两个人。
雪竹居的屋舍,都是用竹子建造的,简单而轻盈。小小的竹楼凌空,似乎建筑在竹林间凸起的一块巨岩上头,石头的缝隙里长着深深的青草。碧绿的深草之间,开着些不知名的素色野花,竹楼的四角也隐没在岩石和青草中。冬水的细流蜿蜒而过,只是水声在雨声里倒是听不清楚了。夜雨蒙蒙,这里更是如同隔绝世外。这里真正像是隐士所居的地方,在青罗的印象里头,比之侍书所住的那一处湖上小岛的静谧安详,这里更多了几分素衣白发一样的冷清。或者是因为风雨里模糊的竹影和叶上的声响,总叫人想起前人口中巴山夜雨的凄凉意味。
其实对于自己和苏衡来说,这里何尝不就是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境地呢?青罗记得自己初来蓉城,曾经在翻开柳芳宜留下的残卷的时候,听过擎雨阁外芭蕉与荷叶上的风雨之声。也曾经在青欢堂的窗下,听着檐下的萧萧秋雨,和怀慕对弈一局。那时候的风雨和现在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只是心境不同,一切也就都不一样了。青罗不知道,此时雪竹居里的苏衡,听见的是怎样的夜雨。也同样不知道,这么多年听惯了这夜雨声声的怀慕的耳中,每一夜的雨,又有什么不同。
青罗登上竹楼外的楼梯,足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楼梯一边接着岩石,一边却凌空而建,不过在半人高处牵了一弯枯藤当做扶手。青罗提着灯笼瞧了瞧,枯藤上似乎还残留着几片叶,只是在雨水里也似乎要凋谢了。上楼每一步的台阶都颇高,忽然风一阵地紧,几乎有了摇摇欲坠的感觉。青罗在门前停了停,透过窗户纸里漏出来的灯光,瞧得见窗下两个对弈的人影。似乎还能听见有几句低语,却被门扇隔住了听不分明。青罗在檐下搁下了伞和灯笼,顺手推开了门。
屋里的两个人,似乎都在等着她到来一样。手里捉着棋子,却都没有丝毫落下的意思,只静静地瞧着推门而入的人。青罗在与二人眼光相交的这一刹那间,有一种没来由的却又强烈的预感,在自己进门的前一刻,他们正在说着与自己有关的什么话。怀慕和苏衡的神色都十分平静,唇边还挂着一丝合乎礼仪规矩,却并不带有什么真正含义的笑容,然而眼神里,却又都有着某种探索的意思。然而这两个人掩饰的工夫太好,一向自认为目光犀利的青罗,也丝毫瞧不出那眼神里到底传递着怎样的情绪。不冷不暖,不喜不悲,却一眼瞧得出想要把你的灵魂都挖出来瞧一瞧一样。青罗在这样的眼神里,只觉得忽然觉得想要退缩。
只是青罗终究没有回头离去,而是换上了方才在雨水和思绪里被冲刷了去的,一副同样合乎身份礼仪,却冷漠空白的笑容。这样的神情,不管是在苏衡面前,还是在怀慕面前,她都不曾有过。然而此时,除了这样,她想不出什么别的东西,可以用来来保护自己。踏进雪竹居的一刹那,她好像置身于一个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虽然表面上一片祥和,青罗却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她带着和怀慕苏衡几乎一模一样的微笑慢慢走了进去,在怀慕身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