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走到最里头的时候,看见封氏斜倚在榻上,拨弄着手上定慧大师主持开光的念珠。神情气色一如平时,似乎没有什么异样。然而此时的青罗,早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封太妃的青罗了。青罗在第一眼里,就看出封氏的眼睛里,有着去年冬天,自己闯入此间时候的那种严肃。这是这个平静如古井的,不问世事的老人,在遇到最为危急的事情的时候,才会在永恒的平静里流露出痕迹的忧虑。然而青罗在此之外还看见别样的情绪,似乎在忧虑之外,还有着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怒。这愤怒在脸上还不甚分明,青罗瞧着封氏握着念珠的手指的时候,才看见那枯瘦无力的手,已经泛起了青白。这样的愤怒,青罗从没有想过会出现在封太妃的身上。这神情叫这个自己以为渐渐熟悉的老人显得陌生起来。
似乎过了许久,封氏都没有看见青罗和怀慕进来。直到怀慕怀里的隽儿忽W@然醒了过来,发出几声哭喊,封氏这才抬起了眼睛。青罗见隽儿哭起来,也顾不得和封氏请安问好,连忙从怀慕的怀中接过孩子,柔声哄着,等又一时隽儿安静了下来,这才抱着孩子给封氏请了安。期间一盏茶的工夫,封氏只是一言不发地瞧着青罗,青罗只觉得那眼光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与自己已经习惯了的温和慈爱不同,就像是在重华山上第一次拜见太妃的时候,是冰冷而审视的。起初青罗一心都在隽儿身上,也没有觉得什么。等到孩子不再啼哭,青罗就察觉到那沉重的目光,渐渐地朝着自己逼了过来。青罗不明就里,只作不知,仍旧如常。又过了片刻,那眼光才消散了严厉,渐渐地又回复成了素日的慈祥。
封氏慢慢坐起身来,却也不说别的,只瞧着青罗怀里的孩子,柔声道,“孩子如今睡得可好?饮食可好?”青罗笑道,“太妃只瞧瞧孩子的脸色就知道了,如今一切都好呢。只是这小小孩子,脾气却大,最叫人头疼的就是爱哭。每日里总要哄个不住,乳母哄不住,有时候我也哄不住呢。”说着就把隽儿递到封氏手里,“太妃不是特特儿叫我们带了他来瞧的么,这可是太妃的第一个重孙儿,太妃好好瞧瞧。”封氏接过孩子,仔细端详了片刻,原本略皱着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苍老的脸上也有了笑意。封氏细细瞧了好一会子,才抬头笑道,“是比先时长大了好些,脸色也红润,全然不是当初的病弱样子。可见王妃费心,我也能放心了。”
青罗笑道,“我哪敢居功呢,都是乳娘嬷嬷们费心。我倒想着夺去瞧他的,只是太妃也知道,这家里事情大大小小的我也月兑不开身,每日也只能瞧一会子去。”封氏点头道,“我知道你的难处。只是不曾想,年纪轻轻,你倒还真心疼爱孩子。尤其是这个孩子,瞧着你倒是真心对待,当做自己亲生一样,尽心尽力的养着。隽儿失了父母,能有你这么个依靠,比他早夭的姐姐,算是有福气的多了。”封氏顿了顿,又瞧着青罗慢慢道,“只是亲疏有别,到底还是不同的。自己骨肉,哪里能忍得住这样分别?每时每刻瞧着,都还觉得不够。就算白日里没有闲暇亲自照顾,到了晚上,也都要放在自己房里睡着的。”
见青罗神情似乎有些难堪,封氏却又瞧了一边的怀慕一眼笑道,“你也不必这样紧张,我这并不是怪你的意思。这个孩子虽说是我的重孙儿,却也是安氏的孙子,更是思儿的儿子。你心里纵然能过了这个坎儿,咱们王爷心里,又如何真的能坦诚无碍呢?王爷,你说我说的是也不是?”见怀慕沉默不语,封氏又对青罗道,“所以你把孩子放在垂玉小筑,是不想让王爷日日瞧着他,彼此都难堪。更何况你们小夫妻还是新婚,连自己的孩子都还没有呢,又怎么好叫这孩子碍在当中?所以你这样安排,既全了王爷的心思,又顾及了体面流言,我心里是很称许的。”
青罗瞧着封氏神色,到不像是讥讽,心里也就舒缓了些。只听封氏又道,“我说这话,绝不是指责你们。你们能这样对他,接纳于他,念他是上官家的骨肉,许他一个安稳将来,我心里很是欣慰,甚至是感激你们。至于别的,人之常情如此,随缘罢了,我不会苛求你们什么。父母子女,虽说是靠天生血肉相连,二也是要瞧缘分的。我今儿个瞧着,不单单是王妃,王爷似乎和这个孩子也是有缘的。你们也只管放宽心,若是将来有人借着这个孩子生事,别说王爷和王妃容不下他,我也容不下他。”封氏说着话,眼神掠过二人,带着几许的威严。
隽儿的话说完,芸月进来奉了茶。封氏嘱咐芸月将孩子抱了出去先睡下,又叫青罗和怀慕二人都坐了。怀慕瞧着封氏的神情又渐渐沉寂下来,似乎看见重孙的喜悦都散去了,笼罩着她的乌云重新卷了过来。三人沉默良久,连茶都凉的透了,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青罗和怀慕心里都存着疑惑,然而却并不愿意轻易地开口询问。他们都不再是年少无知的人,心知有些时候,沉得住气,才是最好的态度。面对太妃,这个既是亲人,又是无冕之王的女人,他们从来都不敢用轻松随意的态度面对。既然她不开口,他们也就只有默不作声。
青罗低着头,忽然听见叮的一声响儿,抬头一瞧,封氏将手里的茶盅儿重重搁在了案上,似笑非笑道,“好好好,果然都长大了,当得起王爷王妃这样的位置。只是你们遇事沉得住气,心思却不够透亮。这西疆永靖王府,就是你们两个当家。身为君主,自然该明察秋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们修身这一条,想必是做到了。只是如今连家也不曾齐,又如何谈什么治国平天下?你们以为,读过几本兵书国策,就能当得好这个家?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你们都不知道,我瞧着这江河万里交给你们,老婆子的眼也还不能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