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闻言一怔道,“他从山上下来?”九儿笑道,“想必是见王妃久久不来,这才上山去寻的。又不好大张旗鼓,只好又回来等着。”青罗想了想,方才自己在殿中并不曾听见什么响动,董余是文臣,以裴梁的本事,他若是匿在一旁,必然能够察觉。既然裴梁不知,想必董余当真是往寺里别处去了,也就揭过不提。
二人到了山下,果然见了董余。一个人坐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头顶上是一株遮天蔽日的古松。从岩石缝里旁逸斜出的枝叶,带着一丝凌厉的意思。而董余一个人坐于石上,灰色的衣衫纹风不动,眉眼低垂,不像是人间位高权重的贵族,倒像是在此间悟道的僧侣。青罗走近了看,仔细瞧着董余脸色,似乎比之清晨在怀慕门前相见,更加灰白了几分。那灰白从平静下头渗透出来,像是身下的岩石一样坚硬。
青罗见状便关切道,“大人连日辛劳,也该多注意身体。就算是差事要紧,也不比性命要紧。就算是王爷知道了,也不会怨怪大人的。”董余脸色却有些冷,只道,“微臣只是尽自己应尽之责,并无什么不适。王爷今晨嘱咐微臣,要听命于王妃,将一个人送去别处。此时王妃既然已经下山,却不知要微臣送走的那个人,却在何处?微臣送走了那个人,才好去王爷复命的。”
青罗摇了摇头道,“此刻暂且不必,这话我回去自然会和王爷说。你先守在这里,等我和王爷做了安排,再遣人来告诉你。”想了想又道,“或者你就先和我一起回去,等一时半刻有了决定,你再回来也不迟。”叹了口气,“我想着,多半也无需你再来这里了。”董余也不多问,只是道,“既然此间的事情未了,我还是守在此处,也好叫王爷和王妃放心。若是有什么变故,也好随机应变。”
青罗迟疑了一瞬,便点头道,“到底是你思虑周详,那就这样办罢。”说着就带着九儿赶回王府,留了董余一人在山上待命。董余目送着青罗离去之后,便重又坐在那一块巨大青石上头,闭上了眼睛。此时光线强烈,纵然双目紧闭,也能感觉到光明,金色里渗着松树枝叶的翠绿,生机盎然。这里是人间,是和寺院连天院宇里的神秘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到了此间,似乎心也该舒展开了。不该记得的人,不该记得的事,也都该在这光明里散去,再无踪迹了。
然而董余却明白,此生不论多久,自己永远也忘不了这一个七月初六的清晨。晨光璀璨的树林,起伏绵延山峦,山溪里开着的白莲,山中的夏末风光,也都不能改变自己心里烙印的更深的景象。黯淡的殿堂,明灭的烛火,悠远的钟磬之声,还有头顶上永远注目着人间一切的神佛。这将会是他一生的梦魇,永远也不会磨灭。
此时擎雨阁里,怀蓉正倚在沧浪观鱼的美人靠上,采下水边离自己最近的的一朵洁白莲花。那白莲的花茎极为坚韧,怀蓉只听得一声响,自己留了一寸许的指甲竟然就那样断裂了。染着凤仙花汁子的指甲落进水里,只看得见嫣红的颜色一闪而过,就不知道沉到哪里去了。怀蓉收回了手瞧了瞧,断裂地方的一线灰白分外突兀。好容易留了这样长,却这样轻易就断裂了。
其实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身居佛寺,怀蓉从来不曾留,更不曾染过指甲。习惯了那样的素白,也觉得无所谓,并未觉得如此韶华这样平淡而过有什么不妥。只是这一年来,自己熟悉的一切也就变了。重新回到这繁华之地,就算自己仍旧一身清寒,与众人不同。却到底觉得,又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儿身了。留起一段寸许长的指甲,用鲜红的凤仙花汁子染就,似乎是自己灰白色生命上头的一点艳色。怀蓉伸出两只手来,一只还晕染着鲜艳的红,而另一只手上,却忽然间就空了。
怀蓉只觉得,此时此刻的心里安静了下来。怀蓉明知道此时此刻,青罗或者正在慧恒的面前,把自己的那一方锦帕地给她。怀蓉自己都觉得很奇怪,原本是忐忑不安的,到了今时今日,倒像是平静了下来。只是觉得遗憾,自己不曾亲手将那一方锦帕,递到自己心上之人的手上。就像是那时候,自己仓皇无助间递给他那一封密信一样。那时候都可以,如今却又非要假手于人。
怀蓉想想,好在,他到底听到了自己的琴声。习惯缄默太久,也就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去开口说话了。自己的琴,原本就来源于那片松林,林间的风声,还有林下的君子。所以自己的琴声,他该是能听得懂的。纵然相逢的时候那般短促,却能在电光火石之间,明白彼此的心意。怀蓉自己细想,慧恒至于自己,首先是知音,是救赎,是精神的依靠,最后才是自己想要拥有的人。
怀蓉回想起来,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头,虽说是在重华山上,却极少能够看见慧恒。相逢太短,分离却又太长。然而就算是如此,心里也总觉得安定,因为知道不管分离多久,总会在同一处相逢。就算一年之中,只有那么一日,那么一夜,在松林间落下的月光里,自己能遇到叫自己觉得心弦震动的那个人,也已经觉得满足,觉得彼此相近。之后奏一曲悠长平静的曲,做一个安然明媚的梦。
人生唯有别离苦,直到这一年里,她才真正懂得了这句话的道理。原来自己一直不曾被别离所伤,只是因为,自己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的相聚。而到了这一年里,真正有了朝夕相伴的相聚,才知道别时容易见时难,才明白了别离,或者就是永远的失去。正因为明白了失去的恐惧,才会想要拥有。才会拼却失去所有,也想要留住自己最害怕分别的人,和最害怕消散的梦。
怀蓉握着手里的那一枝白莲,依稀想起那些年里,在重华寺后禅院的佛堂里,自己也曾在山溪间折一朵野生的莲,供奉在佛像前头。那是自己在深沉寂静,甚至是晦暗的佛堂里所能注视的唯一生机。就算是洁白的素色,却有露珠在上头,从花瓣的顶端渐渐滑落,慢慢地滑落到香案上,或者就在滑落的那些光阴里,被四周跃动的烛火,悄然化成了雾。烛火的光明落在苍白的花瓣上,落下不断变幻着的跳跃的光斑,凝视的久了,眼前似乎都要出现更多的幻觉。
怀蓉记得,自己只有在瞧见那一朵带着露珠的莲花的时候,看着那花朵渐渐开放,渐渐凋亡,看着烛火在素白的莲花上落上不断变化的光斑,看着花上的露珠消逝,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觉得自己漫长而又无所变化的岁月,还在悄悄地流逝。同样的,还有安静松林间的风声,寂寞庭院里的早梅。只有看见这样恒久不变里,忽然出现的声响和香气,直到今日自己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在意,这样活着的岁月。有悲喜的波澜,有爱恨的起落,有期待也有失落,原来这样的人生,才算是活着。
而慧恒对于自己来说,就像是松上风,雪上梅,佛前灯,是自己无所期待的岁月里唯一的声响和香气,甚至于光明。怀蓉明白自己是多么想要留住这样的惊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证明自己的活着。然而怀蓉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住。就像是松上风会远去,雪上梅会枯萎,佛前灯会熄灭,自己想要留住的人,或者也只是一个终将要醒来的,明媚而又虚幻的梦境。等到自己醒来的时候,面对的仍旧是暗绿沉沉的松林,茫茫无边的雪野,和永恒微笑的神佛。
百计留君,留君不住,留君不住君须去。也许,这才是自己最后的结局。别时容易见时难,算来总是无情语。或者在自己想要留住的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世界的人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终将要失去。然而曾经百计留君,就算留君不住,也总比从来不曾留过要好得多,至少没有遗憾。
怀蓉长长舒了一口气,事到如今,自己也只有枯坐在这里,等待着青罗带回自己唯一在意的那个答案。说全然没有期待自然是假的,说全然没有恐惧也是假的,然而到了最紧要的这个时候,似乎这些情绪混在了一处叫人来不及再去深想,只觉得一片空无。
怀蓉如此想着,竟然觉得渐渐困顿起来。这些漫漫长夜,似乎从来不曾安眠。到了最后的这一刻,反而觉得困倦了。此时没有松风,却有莲香阵阵,从湖上飘到身边。立秋已至,却仍旧郁热,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只有偶然间这么一阵风来,夹着花香,才叫人觉得略舒缓些。
或者自己内心深处明白,只有逃遁到梦境里去,才能忘了人间的苦恼和不安。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到了幼时,初到重华寺的岁月,在松林里第一次与琴声相遇,那一瞬间感受到的安心。松风阵阵,琴声悠悠,年年月月都是平静如水,却并不是空洞和虚无,而是隐约有着期待。
就算松上风终将远去,雪上梅终将枯萎,佛前火终将熄灭,自己也能在日后绵长的梦境里,重温这曾经出现过的声响,香气和光明。就好像那些在重华山上的岁月,为了一朝一夕的相反,就能够排遣年年岁岁的分离。
望君频问梦中来,免教肠断巫山雨。或者此生,自己只有盼着风声入梦,才能再见自己想要相逢的人。望君频问梦中来,自己的生命里,便能松风常过,梅花不落,灯火常明。而自己拼尽所有想要拥有的,到了最后,或者也只能留下这么一点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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