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繁华似锦,在这凄凄风雨里头,却又是另一种触动了。那些开的正好的紫薇花一层一层晕染开去,本来该是无比的绮丽娇艳,如今隔了烟雨看过去,却像是雨中飞花,带着丝丝缕缕的惆怅。那些花朵就像是活的一般,瞬间开放,瞬间又消失了。富丽堂皇的紫色,此刻也像是带了愁绪一般。
怀蓉穿着的,正是和去年七夕一模一样的,那一件上官启赏赐的月缎紫薇花的衣裳。自去年七夕穿了一回,震惊了所有人,其后却再也没有看见她再穿过一回。从那一日之后,她就像是一夜盛开,转瞬凋落的昙花,重新回到了往日里清浅的颜色上去。只是那一日的怀蓉却留在了所有人心里,贵气逼人,眼神锋芒。
而在此刻的怀蕊眼中,这一个怀蓉,是自己陌生而又熟悉的。船头独自站着的这个紫薇衣女子,与去年所见的仿佛不同,却又隐约相似。如果去年的怀蓉,是闻香擎艳四周正在盛开的花开倾国。那么今日的,就像是今年过早凋落的紫薇花。那美丽被风雨吹落了,带着冷清和悲伤的气息。而在那如同烟雨迷蒙一样的气息下头,这美丽却仍然是尊贵和骄傲的,几乎比那时候的尊贵和骄傲,还要更为强烈。
如果去年的怀蓉,是一个红尘中,最目下无尘的贵族小姐,而今日的怀蓉,就像是已经羽化飞升,到达了另一个世界。怀蕊只觉得,此刻的怀蓉,分明是对着自己靠近过来的,却像是正在远离自己。或者说,此时的她已经不再和自己是一个世界中的人了。她脚下的那一艘船,正把她载往未知的地方。
怀蕊心里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在和韵堂寂静无人的厢房里头,隔着氤氲而上的炉烟和药气,自己看见的那一滴眼泪。在怀蓉那一张永远清淡得几乎冷漠的脸上,那一瞬间曾经有过从未被人看见过的泪水。此时烟雨阻隔,怀蕊分明看不见怀蓉的脸,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来那一滴眼泪,就好像犹在眼前。就像是无穷无尽的湿润雾气,不知什么时候凝结在一片洁白的荷花瓣上头,又悄悄地滑落下来。
怀蓉就在丈余外的画船上,静静地站着。此时船已经靠了岸,那隐约的风铃声,却还时不时地随着湖上的风响动着。她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下来,也丝毫没有邀请别人上去的意思。她好像是不经意间出现在这里似的,看着眼前这济济一堂的人,这样热闹,脸上的神情却不悲不喜。尽管所有人的眼睛都瞧着她,她也丝毫不在意似的。
青罗一时之间,也瞧得呆了。早上去擎雨阁的时候,怀蓉就告诉自己,午间清圆舫的七夕之宴,她打定了主意,要和去年一样的盛装而来。就连这一件和去年一模一样的紫薇月缎衣裳,也是青罗叫翠墨去取了来给她换上的。只是分明是和去年一模一样的打扮,一模一样的容颜,一样的姗姗来迟,叫众人惊讶又惊艳,然而这一个重新在世人眼前出现的怀蓉,却再也不是去年的样子了。
说起来也是一样的,从独自一人的孤清,到金玉满堂的热闹,怀蓉去年也是这样,下定了莫大的决心,从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重新回到这个她出生又离去的家族里来。甚至于去年和今日,都是为了同一个人。只是去年的怀蓉,琴声里还透露着不甘和激愤,还有这对于生的眷恋和祈求,如今出现的这个人,却已经是心如死灰了。
青罗看着烟雨里踏浪而来的怀蓉,不自禁地又想起昨日,在大雄宝殿的香烟里头,那个低眉垂首坐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僧侣。他的脸上,似乎和怀蓉是一样的神情。那种无比的超然和平静,像是扎根在痛苦里才生长出来的一般。青罗只觉得,自己已经在那佛前氤氲的香火起里站了千年万年,他也仍然不曾稍动,只是静静瞅着手里,怀蓉遥遥寄予的一方染血的绢帕。
青罗记得,自己当时以为,他已经化作了一尊佛像,和那银光闪烁的,至尊至净的佛祖一样,化为虚无,与天地同在,再也不会回答自己的话。只是到了最后,他仍旧了从某个青罗所不知道的世界里走了出来,从衣袖上撕下一片,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就像怀蓉一样,在布帛上郑重写下了几行字。
青罗眼见着他写下去,写的极慢,青罗不忍心去看,却终究看清楚了他写的是什么。那十六个字里,饱蘸着说不出道不明的苦痛,似乎已经耗尽了这个原本无欲无求的人的全部气力。青罗不知道他写了多久,等好容易写完了,又放在眼前凝视,和怀蓉的那一方绢帕并排放着。又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深深叹了口气。
青罗犹自记得,等他终于把这一块衣袖珍重折起,站起身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自己接过,是怎样的一种沉重。青罗只觉得自己手上捧着的,怀里笼着的,是沉甸甸的的命运。又像是一场风暴,迷了所有人的眼睛,忽然尘埃落定,叫人心里觉得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所往何处。
青罗记得离开大雄宝殿的时候,落进大殿的那一缕日光。昨日的日光犹好,从大殿唯一开启的一扇门扉流进去,直到佛祖的莲花座下。而慧恒就坐在这一道光里,独自坐着,被那日光勾勒出一道金边,轮廓清晰,瞧得久了却又觉得模糊了起来。衣袖少了半片,神情平淡如水。他的书信收在自己的袖中,而地上的那一方绢帕,却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切命运的暗潮,在这里就好似没有出现过一般,重新归于平静。
而眼下看见烟雨之外,船头独立的怀蓉,青罗又想起了昨日日光里的慧恒,原本是一明一暗,一坐一立,一在世外,一在红尘,却给了自己一模一样的触动。青罗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或者这就是两个人共同的宿命,这一瞬间的静寂,是彼此昨日之死,又是彼此今日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