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起先听见怀慕说的,还觉得好笑,听到后来,瞧着那些在底下欢声笑语的人,倒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了。其实自己曾经离这些人,这样的尘世比如今更远,后来也曾经穿行在这样的人群里头,而这样的机会,还是眼下这样的高度给予自己的。若她不是青罗,而是以前的探春,只怕这一生,自己也只能从前往清虚观打醮的路上,揭开车帘的一角,窥视红尘中的一点幻影。如今,从这样的红尘里又走上这高处的自己,比之年幼时候,车帘后头流露出的好奇,更多了几分的感慨和沉重。
正到了吉时,一阵钟鼓响起,底下登时安静了下来。司礼官引出了怀慕和青罗二人,又奉上满上归鸿酒的金樽,交到青罗和怀慕的手中。青罗抬手之间,映着城楼上明晃晃的灯火光,瞧见自己手腕上的那一朵杜鹃,映在了琥珀色的美酒之中。青罗忽然一怔,心里忽然浮现起一枝娇。艳杜鹃,不是寻常的红,浅碧色的花瓣上嫣红的几丝纹理,在自己的鬓边开放得正好,映在山溪之中。还有另一枝,系在了那玉笛缀着的璎珞上,竹青衣衫上一枝娇红,与自己发上的,犹如青山绿水间最自然的一对。
青罗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异样来。苏衡的脸,清琼的脸,润玉的脸,一一从心里略过,似乎想起了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却又抓不住什么,就像是酒杯里的倒影,乍一眼瞧着分明,仔细去瞧,却又在波光里碎裂了去。青罗眼角瞧见身边的怀慕已经举起了酒樽一饮而尽,微笑着看着自己,也就来不及多想,将手里的酒饮完了,只看见空荡荡的杯底,晃动着纯净的金光。而那一朵瞬息间开在水光里的杜鹃花,只留在自己的手上罢了。青罗将酒杯搁在了一边,不懂声色地垂下了手,将腕上的那一朵杜鹃,隐藏在了广大的袖子里头。
司礼官念起了绵长的祝颂之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社稷江山,日月晴雨,一样一样地念过去,那悠长的声韵里,带着庄严,却又透着喜悦。青罗从这样的仪式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似乎在这一刻,她愿意相信这样的愿望,都能够实现。而眼前所有的人的愿望,也都是如此而已。
祝颂的仪式结束,就到了花火之会。这还是青罗第一次看见西疆的焰火,虽说是与京城天涯相隔,却都是一样的热闹,别无二致。最先盛开的,是王府里制出的十树,年年皆是一样的,一树一树地盛开,光华耀眼夺目。一帆风顺,双喜临门,三阳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合同春,七星高照,八面来凤,九九归真,十全十美。这十样,年年都是一般无二的,虽说不上什么新意,却是年年如一的喜气。
底下的百姓都是看的惯了的,仍旧是一阵的欢呼雀跃。小孩子们更是欢天喜地,穿梭在那花火之中,拾捡里头蹦出来的铜钱。青罗却是第一次看见,那焰火冲天而起,站在高处看出去,就像是一朵一朵的春来花开。青罗正瞧得出神,怀慕笑着将装着金银锞子的喜鹊登梅花样的荷包递了过来,一共三对,还有三对在怀慕的手里。青罗含笑望了怀慕一眼,二人相对点一点头,就将荷包掷了出去。青罗先将荷包扔了出去,怀慕见她气力小,都在近处,就笑着一扬手,将自己手里的三对远远地抛了出去。
那城楼底下的花火还开着,各处州县里的焰火纷纷而出。与王府年年如一的吉祥样式不同,一朵一朵争妍斗艳,各尽奇巧,倒是比王府里的更好看些。州府里制出的焰火,也没有放什么金银锞子与铜钱,只是那样闪烁的金银星星,也叫人觉得足够喜悦了。青罗站在楼头默默地瞧着,当真如一夜春风忽至,满城春色。那明媚春色,从自己的脚下倏然盛开,忽而飞升上去,又在自己的头顶开到盛极。光华瞬间又熄灭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幻影还在天宇之下,转落而下,成了千万飞星。
闪烁的星辰落地,也早已失去了光和热。孩子们起初还看着那样瞬时开发又瞬时凋落的花朵,等青罗掷了荷包出来,转而又去寻找那落在黑夜里的祝福。青罗在城楼顶上,一眼瞧见一个孩子,穿着火红的一身衣裳,在一束银色的焰火边上,高高举起一个荷包,满脸都是笑容。那笑容被那花火一照只是一瞬,而青罗的眼神,被那样比焰火还要明亮的笑容所攫住,久久地不能移开。
忽然远远的,青罗在这样欢腾的笑声里头,听见了一阵埙声,似有若无的。仔细去追寻的时候,又似乎没有。然而转开了心神,却又响起了。青罗瞧了底下的人群一眼,想了想转回身去,穿过城楼到了另一侧的城墙上。那一侧的城墙,面对着北方绵延的定云岭,和山下蜿蜒的河水,舒展的平原。此时暗夜里头,除了几处村落的星点之光,却还有一点移动着的火光,不断变幻着色彩,划着曲线向着自己的方向游来。这一边隔过了内城的欢声笑语,那埙声似乎更加分明了,与那一点星火一起,向自己不断接近。
青罗只觉得那埙声分外熟悉,苍茫悲壮,即使在这样富贵升平的年夜里,吹得也是太平安乐的曲子,却总像是带着战场上的凛冽意味。等那火光越来越近,青罗也渐渐地看的分明,那焰火是在船上点燃的,而那吹埙的人,就站在船头的焰火旁边。而就在此时,那个原本低着头吹埙的人,似乎也了察觉到了青罗的注目,抬头望了望城楼的位置,那埙声也跟着断了断。青罗心里,忽然就想到了一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原来是他,没想到这当口,他倒回来了。”青罗一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怀慕也穿过了城楼,站到了自己的身边。怀慕也久久地凝视着船上的人,那人与他对望了一眼,却又低下了头去,重新从头吹起了那一曲。怀慕又瞧了两眼,对青罗低声道,“底下的人都还看着咱们呢,都走了可不好,回去罢。”青罗点了点头,最后又瞧了一眼,可巧那焰火穿入了一丛树林里去,也看不见了,便转身跟着怀慕到了内城一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