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第卅三章(02)重阳节近多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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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书房本不让任何人进入,这些日子,婉莹却已经进出自如。初时还扣一扣门,有一日他正忙着公务,听见婉莹的声音变随口说了一句,往后自己进来就是了。从那以后,婉莹便经常来他的书房之中。她的脚步声,其实从门前他就能听得见,只是不曾告诉她。

婉莹并不曾收拾他的书房,她从不动他的东西,不管那些书卷信件是整齐还是凌乱。她每日来,往往带了一捧新鲜花草,或是摆上一盘瓜果,一碟细点。他若是不在,她就放下东西离开。他若是在,便会从书架上取一本书给她,有时是逸闻趣事,有时是医药典籍。她会静静地坐在一边翻阅,搁下书卷的时候,给他沏一壶茶。听着婉莹翻动书页的声音,嗅着淡淡的花果香气,澎涞总是觉得,这个多年来像雪洞一样的屋子,有了家的温馨。

湘帘半卷,月色顿时流泄进来。婉莹捧着一只陶罐站在门前,里头拥簇着白玉绣球一样的菊花,月色下分外皎洁,似乎还带着几点露水。澎涞深深吸了口气,只觉菊花的清气溶着月色,在这斗室之间弥漫开来,一瞬间冲淡了方才焚烧的刺鼻味道,仿佛置身山野之间。

婉莹却蹙了眉,到一边将陶罐放下,快步走了过来道,“我怎么听见又咳嗽了?可是受了风寒?”说着就伸手要替澎涞诊脉。澎涞的手猛地往回一缩,婉莹的脸色瞬间有些黯然,低了头不说话。澎涞怕她多心,忙道,“我自己也是大夫呢,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如何?你放心,将养些时候就好了。”

婉莹却仔细打量澎涞面色,摇头道,“前几日你也这样说,我瞧着却不像。你回来也有几日了,非但没有变好,倒像是比那一日更厉害了几分。我虽说医术远不及你,究竟也略知一二,你却总不肯让我替你瞧一瞧。既是如此,我又如何能放心呢?”说着便侧过头去,眼中隐隐似有泪光。

澎涞闻言心里一酸,一只手几乎就要伸出去触碰婉莹的面颊,迟疑了一瞬,终究缩了回去,反拢在袖中,淡淡笑道,“小时候从师傅学医,师傅曾有严命,不得叫其他人为自己诊脉开方的。师命如此,我也是无奈。”

婉莹转过脸来,见澎涞神色从容,心里半信半疑。想起邱先生,性子也是十分古怪的,虽然不曾有这样的命令,然世外高人多半有些怪脾性,当真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未可知。想到此处,便也和缓了神色,“你若是一日一日能好起来,我也就放心了。想必是这些日子大小事情都要你做主,才累的脸色不好。也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世子又什么时候能回府呢。”

澎涞闻言心中一动,却并不答言。婉莹也是一怔,自己与澎涞这一回重逢,本立定了主意,再不去问这些事情,只一心相伴。然而事出突然,到底是不得已卷进了这一场混乱里头。方才那话绝无刺探什么的意思,只是想到澎涞连日操劳,一时情急才说了出口。然而澎涞最是多心的人,却不知会不会想到别处。

婉莹再一瞧澎涞,神色却十分温和,坦然道,“王爷的病,我也去瞧了几回,并无什么大碍。只是一时之间却不得好,只有慢慢调养。往后驰骋沙场,练兵操戈之事,王爷只怕再也力不从心了。至于世子什么时候能回府,连我也不知道呢。我心里也盼着他能回来,还有一事相求。”

婉莹疑惑地瞧着澎涞,澎涞却不再往下说,反而凝神注视着婉莹,眼中神色是婉莹从不曾见过的温情脉脉,叫她心里激荡,几乎不敢对视。过了半晌,才哑声道,“你要向世子求什么?”

澎涞久久地望着婉莹,忽然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婉莹只觉得那手冰凉,那是文士的手,手指修长瘦弱,带着自己熟悉的冷和坚决。那是曾叫她恐惧的手,能在谈笑间杀伐决断,毫无怜悯。那也是曾让她安心的手,在他的牵引下,不管前头是琼楼玉宇还是万丈深渊,都可以一路相随。这只手曾经颤抖迟疑地伸向她,在她重伤垂危的时候,那时她伤心绝望,以死相决。这只手也曾经不顾一切地伸向她,拉着她一路奔走,躲开下一个瞬间的杀戮。

如今,在她丝毫不曾预料到的时候,他再次对自己伸出了手。那只手仍旧冰冷,却不再是她记忆中那样刀锋的寒。就像是,此时此刻湘帘中流泄的月色,照在自己捧来的那一盆玉菊上头,是月的清凉,玉的温润。而她来不及多想,来不及拒绝,更无处躲避,自然而然就被他握在了掌心。她不知道这之后会是怎样,只知道在此时此刻,她感受到了平静和安心。

清珏立在窗前,月色如水照在朱阑之上,将原本富贵的亭阁抹上了一层幽怨。秋已渐深,丞相府里的夹竹桃经了一整个韶华胜极的夏,又恋恋不舍了半个秋,还不曾凋落了最后一瓣,都在那一场大火中被焚烧殆尽。花丛间的小小屋舍,无人打扰的静谧光阴,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不曾出现过一样,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她在最后时刻抱在怀中的书画,尽管残损,却还留着几页鲜活的花叶,供人凭吊。

清珏心想,为何不干脆烧的干净?既然注定是要消失的,不如消失的干干净净,不要留一丝半点的痕迹叫人念想。那时候她拼却了性命却保全它们,如今想来,这又是何必呢?那画里的,并不是她自己的人生。画这画的人,已经作古多年,连身为女儿的她也都记不清了。她执念至今的,不过是自己的不甘罢了。

而作为那画卷的主人,临死前都念着一个名字的母亲,这一生到底没有白活。就算是烧干净了又怎样呢?她记得的那个人,想要被记得的那个人,这一生也从来不曾忘记过她。满院的花朵枯死了,旧时的画卷焚毁了,可她还一直在那里。芳姿,劲节,就连那个人的儿子,名字里也诉说着这一生从不曾放下的想念,信知何处不相逢,就算活着的时候再不相逢,夜深人静,魂归西疆的母亲,或许也会跋涉千里,来践这一个毕生的约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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