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第卅四章(03)秋山万叠水云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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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罗安慰自己,也许只是因为他想要瞒着自己悄悄地走,自己才会有了这许多的猜疑。其实他只是怕自己伤心,所以才不愿亲自和自己告别。可是这样的理由,她却实在难以说服自己。她明知道他这一次离开是为了什么,明知道他这一走,从此她就会陷入一直以来抗拒的两难境地里,明知道从今日之后,便是连年战火,你死我活。他不告诉自己,自然是怕别离愁苦,想来也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罢。

不告而别的怀慕,是自己早就见过,却竟然渐渐遗忘的那一个王者。意气风发却又冷漠无情,眼睛里没有温柔眷恋,只有征服和野心。她早就知道的,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知道他的心里装着的是怎样大的一个世界,却自己欺骗自己,将这件事情也埋藏起来,在宜园里头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只想着她将要出生的孩子。

而他也瞒得这样好。一丝风声也不曾露,半点消息也不曾到她的耳边,就好像天下大事仍旧一如从前,这太平岁月还有许久。让她以为,她能够在他身边,平平静静地生下这个孩子,平平静静地抚养他长大,而她担心的那一日就算要来,也还有许多许多年。她却从来不曾想到,这一日来的这样快。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曾准备,他竟然就已经走了,还是不告而别。

青罗心想,想来若不是怀芷带了她来这里,亲眼看见这一幕,他会告诉她,蓉城里秋冬寒冷难捱,重华山里却有极好的温泉,气候湿润温暖,有助于安胎。或者是告诉她,他政务太忙无瑕照顾自己,所以请了太妃和怀芷一起照顾她和孩子,而他一得了空,就会上山来看望她。他不会告诉她,他究竟去了哪里,他更不会告诉她,他是不是正在和她的父兄生死搏杀。

她会什么时候获知真相?等到孩子出生的那一日?等到战事平定的那一日?或者是,等到他和苏衡,胜负生死已经分明的那一日。青罗苦笑起来,是了,一定会是如此的。她早该预料到的,却直到如今才恍然分明。若不是怀芷,自己还沉浸在昨夜的记忆里,伴着菊花酿的清香,和悠扬的琴曲,还有眼前人望着自己温柔关切的眼神,沉醉在良辰美景,花月静好的幻梦里头。

怀慕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去了峡谷的那一头。桃源川上的船队,却还不曾走完。青罗远远地望着船队,只觉得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滋味。离别的不舍牵挂,欺骗的愤怒伤心,还有对于未来的担忧恐惧,不但为了自己,也更是为了怀慕,还有自己的孩子。这一切的情绪都太复杂,心里五味俱全,实在是形容不尽。那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她如何能够真的怨怪他呢?可那也是她的父兄顷刻间的仇敌,是一个拿起杀戮的刀剑,要征服千里江山的人。

青罗的心里只觉得空荡荡的。说不上是悲是喜,只是恍然明白,她的一场好梦终是要醒来了。就好像这清凉谷里悬着的那一抹雨虹,等那一线阳光过去,也就自然会消失不见的。只有山崖上落下的雨雾还在那里,悬在半空中,像是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却始终都不会断绝。

初十的夜里,落阳关上虽不见落霞千里,却能看见半轮秋月,静静地卧在水波之间。玉晖峡的月,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清冷孤绝。而落阳峡的水面宽阔舒缓,远见月出东山之上,徘徊斗牛之间,近觉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置身月波之中,犹如身临河汉,凭虚凌风。

此刻夜色已深,江上再无往来客船,唯有扁舟一叶入波里,独自荡漾。明月江上,清风徐来,本是最畅快之事,然而两岸霜露既降,木叶尽月兑,又平白生了几分萧瑟孤寂。轻舟甲板之上,两人幕天而坐,面前只有一张素琴,一炉檀香。一线琴声,在这月色江声之中飘然往来,虽有声却似无声,更添空灵静寂。

一曲终了,怀慕双手按弦,久久无话。自古分功定,唯应缺又盈。一宵当皎洁,四海尽澄清。那时节他曾为青罗弹奏过这一曲,彼时心境圆满,琴也得心应手,如今这一曲,却总觉得有些缺憾似的。那一种往来天地间的空灵自在,他似乎抓不住了。孤高稀此遇,吟赏倍伤情,其实也未必是伤情,倒像是有些怅惘似的。

其实自己心里何尝又是真的孤高呢?他也一样是这浮沉世上最寻常的一个罢了。明知道盈缺成败,皆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却还是舍不下。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那是诗文里的境界。而他不过是一介凡人,这无尽时空之中,不过想要抓住自己能够抓住的那一瞬罢了。

怀慕想到此处,又拂弦弹奏了一曲。董余一边拨弄着香炉里的香灰,一边静静地听着琴。一曲终了,董余笑道,“王爷这一曲轻灵潇洒,不比方才刻意求空的孤寂,倒有几分潇洒活泼的意思。只是恕我孤陋寡闻,这一曲我倒是不曾听过,却不知是什么曲子?”

怀慕仍旧低着头,双手轻轻抚着琴弦,微微一笑道,“王母妆成镜未收,倚栏人在水精楼。笙歌莫占清光尽,留与溪翁一钓舟。方才忽然想到了这几句,便应景儿随手弹了这么一段,倒不是什么曲子,你自然是不知的。”

董余手里拨弄香灰的香箸顿了顿,碰在青铜的博山炉上头,发出一声响动,在这静夜里愈发刺耳。怀慕疑惑地抬头,“这是怎么了?”董余神情倒是平静,“无妨的,一时失了手罢了。”顿了顿又慢慢道,“这一曲虽好,却不像是王爷往日性情。依我看,这几句诗,怕是王妃所喜的罢?”

怀慕一怔,转而笑道,“论起来你与王妃相见不多,倒是十分知道她的脾性。这还是那一年中秋,我与她在弄月听弦馆里弹琴赏月,她在水波里头给我写的这几句。那时我也给她叹了方才那一曲呢,还有一曲明月歌,只是今夜不知怎么总觉得不趁手,倒是随性为这四句弹奏的这一段顺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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